品鉴丨杜镇杰《四进士》全剧赏析（二）

        《四进士》一剧中诸多念词考究非常，譬如此处宋士杰被革退后之境遇描述，其言曰：“在西门以外，开了一座店房，无非是避嫌而已”，此句大有深意，如不细察者，或可将宋士杰革出官门外当做了悠闲逍遥晚年之佳选，这便错了，纵观宋士杰之本性，其丝毫不曾忘怀“助人为乐”之信念，否则素贞之事便也不去管他了，于是马连良先生在念词中加了“无非是避嫌而已”这一句，故此念之则不可轻易略过，需要着重处理才是，再观杜镇杰之演绎，恰当非凡，其念“无非是”三字时，虽神情平淡，却出腔抑扬错落，尤其“是”字之尾音微拖，一股无奈之感油然而生，虽不曾摇首慨叹，却亦念出这样的微妙情绪，十分细致。随后的“避嫌而已”四字念的“老谋深算”，一副沉稳之态跃然舞台，每个字都收紧吐出，好似暗藏音韵于胸腹之内，令观者看出其老于世故，远虑颇深，为后之剧情埋下伏笔。

        杜镇杰对人物细节之拿捏最为精准，出其不意者便于此处而现，待宋士杰念道：“今日无事，不免到街市之上走走”时，其面目突转，由之前无奈、谨慎、沉着的姿态忽然转为一片轻松，祥和之意涌泉滚滚，其眉眼亦笑如弯月，舒展眉宇之间，全无方才沉重之态，为何？皆因此时的宋士杰终于可以去街市之上寻找“闲事”来管管了，就是如此之真实，从人物塑造学问上来看，通过前后的细微对比，将这位可爱的老人展现的也算是淋漓尽致了。杜镇杰的表演很到位，不是癫狂之态，更不是老顽童一般的玩世不恭，也不是挤眉弄眼故意演出来的做作之态，而是发乎于心的欢愉，宋士杰，一个底层却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老先生”，若能管管闲事帮到他人，便兴奋难抑，这样循序渐进的人物推进技巧，更加说明其对整个剧目节奏的掌握，这一点真的需要青年一代演员认真学习了。

        随之，宋士杰走圆场，不足半刻，一伙无赖追赶素贞上场，外祖振山公对此处有所理解，怹说：“此处圆场马连良先生走得很有意思，他不是探着脖子去张望，而是先见女子骑驴飞驰，后又见到两个无赖急急追赶，最后才转身望去，孰知竟与赖头儿对面相视......”愚下以为外祖所言有一定之道理，虽宋士杰是去街市“帮闲”的，可事发突然，一时难以辨别也是合理的，加之其年岁不小，对骑驴女子行驰而过必是疑惑的态度，杜镇杰之演绎有所创新，其见女子飞驰而出时，先是退一步停驻不动，以侧身而让驴过去，戏剧实乃夸张之艺术，虽剧中可见二无赖紧跟其后，然于现实中必是有一段距离的，故杜镇杰先是一惊，险些与飞驰的驴儿相撞，便又是一停身，随之加快步伐之节奏，回身而转，见赖头儿贼眉鼠眼，一步三回首的姿态，便心生怀疑，这才紧紧跟上去，孰知赖头儿猛之回首，与宋士杰四目相撞，此时，一人前行急刹车，一人后退又上前，两人进退之对比，实在巧妙，宋士杰见此人面熟，才推断出骑驴女子有难，这才转面疑惑之态而为紧张之色，虽演之短促，却塑造饱满，细微之处皆是可品之处。

        见无赖追至远处，宋士杰远望念道：“且住！见几个无赖之徒追赶一个远方女子，若是追到僻静之处，是非难保”，这一段念白也有颇多讲究，外祖振山公在为笔者说戏时曾对“且住”二字这样评点：“曾观看马连良先生此剧，见无赖追赶素贞一场，念‘且住’二字，每观至此，马先生都是眼目回望，放心不下之态，十分出神......”。杜镇杰此段念白特色非常，其尺寸变化十分明显，念之“远方女子”时，尺寸明显加快，更于这“远方”二字之上着重了力度，念“追赶到僻静之处”时速度已至高潮，且二目紧张神态颦蹙可见，至“是非难保”时，则又满面担心之态，尤其“非”字，念字韵味十足，颇高挑而空间断续，焦虑情绪也外泄而出。

        静止一秒，便左右上下挑动眼珠，思绪云集，便出了“抱打不平”之念。杜镇杰之转眼亦很考究，其并非大幅度而为之，而是压减而行，以现当时紧迫之状。其面目先向右侧望去，眼目随之一瞥，以示担心之态，然后二目归正，猛之转动眼珠，皱眉向下一沉眼皮，冷静大方，沉着之余已思得“妙计”，便再度转目一周，念道：“有了”，整个动作完成迅速，且力度不减，尤其“有了”二字之高亢基调，实看出宋士杰之慈悲心肠，必要救女子水火之中。念“我不免前去打他个抱不平”时，便可看出常情之理，人之所顾，其念之尺寸大有放缓，按理说，这时的宋家伯伯理当奋勇向前，但其所境遇不得不让他一度退缩，故未向观者说明缘由前，便已经放缓尺寸，尤其“平”字力度实实的“平”了许多，似乎口中无气了一般，满面摇摆之色，实塑造人物之大真实也！

        走至下场门方向，其不朝前看，却垂目观瞧自己握拳姿势，愁眉之紧锁比之前见紧急之状时更深三分，其人物所造恰如其分。前者之皱眉，不在颦蹙，而在眼目之神，需现出一片焦心之态，皆因宋士杰是要搭救的，而此时他却要“放手不管”，其内心矛盾至极点而无法消散，难做抉择之态与痛心疾首之悲以双眉紧促而现，攥拳亦微向上抬，静置而观之姿态，实令人悲哀，故其咬牙，倒吸一口冷气，抬首，向右侧上方观瞧，随之微闭二目，难对良心，做慨叹声，念“唉呀”！这句哀叹声杜镇杰念之绝佳，一句感叹将其内心之痛全全脱出，怹更是创新的将“唉”字念虚，颤抖之中声微上扬，全乎一口哀叹之气杂拌而出，观者听之也是五味杂陈，“唉”字之尾戛然而散，虽与“呀”字之间休止半刻，然其眉目却不停息，“唉”字之尾即是眉宇颦蹙、哀伤无奈之极点也，顺接“呀”字，“呀”字急促而出，掷地有力，铮铮一般作响，回荡之声闷煞观众，随之又转至水袖上，猛之往外一甩，转过面来时眉宇依旧不展，一副大愁容之态，这一连贯动作可谓语、面、袖、身等多重配合，看似独立，却扣扣相衔，已入人物三分而不止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