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婆惜,水浒坏女人群落中的一员。“罪不可恕情有可原”的甘霖从不曾在这个女人身上施洒。8月的一天,我坐在帝都一个小剧场里,始料未及地为这个荡妇流下了眼泪。
这是北京京剧院一帮主要由80后操持的小剧场京剧《惜·姣》。
男性视角下的“死不足惜”
本剧是将传统戏《坐楼杀惜》与《活捉三郎》的情节增删之后并作一处。
“杀惜”是骨子老戏,它纤毫毕现地呈现了一个老实人被逼到墙角、忍无可忍之下激情杀人的全过程。失落了招文袋的宋江二次上场时方寸已乱,打迭起百般耐心和小心与阎婆惜周旋。女人刁、泼、狠、坏,男人急、窘、恐、惊。道白与身段无一不以生活为本,高度提纯与写意后以美的方式呈现。文场基本休息,只有武场的紧锣密鼓烘托着越来越急促的气氛,能量聚集越来越逼仄,终于,“砰!”的一声爆裂。
宋江杀惜,其情可悯。贱人不知感恩反要害人,死不足惜……
到了《惜·姣》,则是另外一副样貌。
戏分四场:“勾·春鹂鸣柳”、“闹·夏蝉噪荫”、“杀·秋虫煎命”、“捉·冬蛇游雪”。
勾、闹、杀的观剧体验几乎是欢快的,因为它有太浓重的现实讽喻——简直可以与“打老虎拍苍蝇”的现实发生“批量联想”:看,公务员居然和黑社会有染、他还公开养小蜜!嘿嘿,反腐靠“小三小姐小偷”真是其来有自啊。许多耸动一时的社会新闻统统自动跳将出来:为了灭口在大街之上将情妇炸作两截的山东段义和、为了灭口把情妇肢解后“送”到几百里开外的温州谢再兴……
但《惜·姣》的本旨并不在此,它是要在斩钉截铁的“杀人有理”中寻找破绽。这破绽最终使得正人君子惩戒无良恶妇的逻辑露出尴尬。
宋江何许人也?江湖上的朋友听到这个名字纳头便拜。不过落在阎婆惜的眼里就未必:他是过着双重生活的怪咖,他可敬但未必可爱,甚至于是可恼与可厌的。阎婆惜者何人?出身勾栏瓦舍,走投无路卖身葬父被宋江救下。她的“本分”是乖乖做这位黑白两道通吃的宋押司的外宅,却偏偏生出越轨的行为与越界的诉求。她并非不知感恩,只是,她还想要更多的东西。她不满他“长街之上真恩人,乌龙院中假夫君” 、“十天半月无踪影,只舍衣食不舍情”,她渴望陪伴、温存乃至名分——不然两个人也不会因为休书上到底是“休妻”还是“休妾”争执半天。她是不知餍足的,可是,人在感情的游戏中,原本都是得寸进尺的啊,这是人性,不是每个人都能将其有效控驭在“身份”的框架中。
她对这位被众“基友”拥戴的“及时雨”恁地不以为然:“哦,接济些个草寇穷鬼就当自己是菩萨再世了?结交些个落魄书生就以为自己可以匡扶正义了?哈哈,不过是在奴才下人面前装装主子样,在衙门主子跟前你也终究是个奴才。”
字字锥心,字字作死。
——对这个救命恩人包养恩客从里到外全盘否定后,她要为自以为是的爱情硬闯一条出路。她弃旧迎新的心性如此急切,最终断送了卿卿性命。
至此已是三郎门首
实在不能不感叹国人的道德相对主义——不管是旧制还是新编,“活捉”都是“杀惜”的“反正”:阎婆惜纵有恶,恶不至死。纵有大恶,她付出了生命,便是成本最大化。仿佛是为了弥补杀惜中快意围观的歉疚,“活捉”中,人们转而将同情的砝码向她倾斜。
她因错爱遭手刃,心有不甘要再回人间验证这爱的成色。自然,成色是严重不足的——她心心念念的张三郎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连猜几记都与她无关,她不过是他招惹的众多野草闲花中的一朵。阎婆惜在肉体上被置之死地,精神上又被杀死一次。《惜·姣》将张文远的无情无义表现得更直白:“我确爱你枕边风情帐中妖娆,大姐你莫把欢爱当做恩爱,莫将欲仙欲死当做同生共死”。一句话,认真你就输了。
在昆曲和京剧老戏中,张文远都是丑角应工,这里包含着一种道德判断,但小剧场改成小生俊扮。这是一个更合于情理的转换,想来这个令人意乱情迷失范失德失心以至失掉性命的男子,除了小意殷勤,也该有几分颜色吧?
女鬼夜访,本意不为索命,只是为了心中的一点“放不下”,至此,她就变成了索爱索命的复仇者。白绫轻轻一转,负心人去也——这是对有口无心者的警诫吗?
其实,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是昆曲的“活捉”。阎婆惜并不狞厉,张文远也非全无心肝。它是明末《水浒记》传奇中三十二出中的一出,原称《冥感》,又称《情勾》。在那个文本里,张文远固然不脱猥琐轻浮,但他从习惯性的轻佻到害怕逐渐平复下来,回忆起往日的旖旎,心松胆驰魂飞魄散,不知不觉就随那婆惜“效于飞双双入冥,鸳鸯冢安然寝”。在这个过程中,小花脸鼻头上的那块白渐渐晕染模糊,剧终时彻底花成一片。
在小说《水浒》中,阎婆惜死后并无阴司报应的戏码,铺陈的全是人间活报剧。从县令到公人各种舞弊枉法:推迟立案、通风报信、制造伪证、找人顶包……金圣叹点评中,对这种种行径大加褒扬,但对阎婆为女儿主张权利的言行却竭尽嘲讽。实在令人齿冷心寒。
突破纠结的思想探索
小剧场京剧在艺术上的探索值得点赞,但在我看来,它更可贵的是一种力求在思想观念上进行突破的努力。喜欢戏曲的人大概都经历过这样的天人交战:一方面那些经典的唱念做打是如此迷人,另一方面,它所弘扬的价值观却与现代文明理念严重抵牾,以至于成为阻碍你“进入”的障碍。
京戏曾经是风靡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的大众艺术,所以,它在价值观上决不会冒犯大众,呈现的一定是社会的集体无意识。从这个角度考察,不能不惊异于国人在价值观领域发生的沧桑巨变。几十年前大家还能欣然接受的叙事,几十年后却看出了不适。编创有心,从这“不适”出发,进而拓出一片新天地。
多年前,北京京剧院的 《马前泼水》就以女性视角重新诠释了朱买臣的故事,崔氏一步步“变坏”无一不是现实生活之助推,朱买臣对前妻的奚落再不能那么理直气壮。这个男人,“穷”时自私无能,“达”时凉薄无情,小人耳。
《惜·姣》异曲同工,都是道德上有瑕疵的女性在极度负面的话语场中翻出了另一番新道理。这一番新道理,和旧道理一样,同样拥有严丝合缝强大无匹的逻辑——罗生门。
男权版本与女权版本对照着看,意味深长。
太多耳熟能详的人间传奇,都藏着习焉不察的性别立场。试想,如果是海伦来讲十年的特洛伊之战、王后来讲哈姆雷特的复仇、王宝钏讲她18年困守寒窑……会怎样?嘿嘿,那保准热闹极了。
一种事实N种表述,你更愿意接受哪个版本? 这大概要看我们秉持何种理念行走人间。
木心说:所有伟大的文艺,纪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
这不安与骚乱扰人心智,无情山水落在有情众生的眼里竟也寻愁觅恨。《惜·姣》终场时,一个男声吟哦:“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