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EC假后首日晚场,到西院听回余音绕梁。
大意为某拍卖公司搞所谓冬皇故物拍卖,并于西院梅大设场,前厅展出部分拍物,以为引人眼球。冬皇者,孟小冬者,沪上梨园家门出身,以坤伶身份入京,自城南游艺园角色之身份,而登堂入室至范秀轩弟子,拜了余叔岩。后因朝代鼎革(全国解放)时随沪上闻人杜某走港去台,终是未统战人士,故大陆后来少有提及。两岸复联后才有此“杜夫人”晚年资料交流,成其为传说中人物。所谓拍卖故物,无非是其身边旧物,多是京戏资料和个人造影,于知剧界事人士或为珍贵,于收藏人士恐不算奇货。予在演前随大流观摩一番,见有几帧余、孟本人戏照,杜某堂会时名伶合演剧照,他如孟氏晚年于台留影、家用器物、首饰等,也是纪念意义。外有名家赠与画作,算是能有高价,独视所谓余、梅合作书画扇,玉竹骨子,已是旧物,好扇者恐心念之。
本场为拍卖公司与京剧院合办演出,算为庆贺活动,下半场特约上京瑜氏演《搜孤救孤》。搜孤一出本是老戏,按资料三鼎甲谭汪孙时即有演法。后经老谭唱红,乃以程婴为主。谭余一脉主传,近世为人熟知则民三六年沪上闻人杜某堂会,孟氏一出搜孤,即如报幕员所说之万人空巷。大抵彼时除顾曲知音外,想睹孟氏真容者亦不在少数。今人能见文载述其场面荦荦,能听当年录音得其台上音色,予本是外行自然不懂唱念法度,却论音色果然不出女声,甚至较去公孙之赵先生都显宽润。至于孟氏晚年吊嗓录音则从心所欲不逾矩。老戏搜孤唱上极经济,头场定计二场劝妻,后面公堂法场,不过几个角色即演舍子救孤一段春秋大义故事,论玩艺则不逊于后来大戏。
本场冠以孟氏故物展庆贺演出,约了网刊报载呼以“小冬皇”之瑜氏领衔贴出搜孤,也有意味。论瑜氏之戏艺,走票、坐科时即以学余为主,有向孟氏学生请益处,毕竟年代相隔,加之出科入团要合作营业戏,近年又溯至老派,并不专以学余孟戏路,有些余孟戏目则又不动,所谓“小冬皇”不过是追念和经励科噱头罢了。毕竟瑜氏技艺学余,承师所教余派戏目是属瓷实,搜孤算是其一,其参加电视大赛亦唱公堂法场。论是余孟师徒唱念,外松内紧,提溜劲头,瑜氏先前歌唱提气用劲皆有全力,晚近年齿火候既长,劲头拿捏有所松弛,势分重缓,自有取舍。唱零段时尚有过瘾,而贴全出则有疾徐,所谓唱戏耳。
予听瑜氏唱这一出搜孤,有松有紧,念则见公孙、见妻、见屠岸贾,各有不同,以公堂出首一段白口最好,座中亦有反映,头场见公孙几句,念字摆得停当,二场见妻时则稍刻意,公孙二次来时之念做,那句“他不肯哪”,总还少几分。至于歌唱本是其擅,瑜氏亦规矩老实,台缘也好出场有好。此戏之程婴,以劝妻、公堂、法场三段唱工为领,余多散板,本不讨俏,全赖唱工工整,瑜氏场上表现以闭口音更佳,头段原板有掌,公堂一句导板、回龙使腔,都有掌声,法场则头段碰板使腔,台下反响不小,以此可见瑜氏歌唱效果。他角则为配演,花面屠岸则约天津老邓,本是老角,与瑜氏不少合作。想及邓本裘派传人,溯至孟氏录音乃由彼时坐包之裘盛戎应之,今再约裘派演来也算渊源。老邓之屠岸贾,一个出场虎虎有威,只劲头稍滞,唱念中有含混处,状态欠佳。余下公孙、程妻二角,乃约北京(京剧)院青年新角,老生小马本学余新秀,(陈)志清夫子学生,音色干净,也极认真,外加座子抢背身上,好好表现。旦角小白,新近入团,学京赛获奖,国戏坐科时即办专场,得老艺人教益,有些能力。今听其程妻,本多是接唱搭词,而台上劲头不减,极为卯上,也有不少掌声。
报幕员兴兴然介绍当年孟氏《搜孤》之行状,才开演本场。头场上公孙,引子场诗,坐白叫板,唱头段原板,本也学余,应此里子角色,行腔干净。待瑜氏之程婴于“撞金钟”中上,台下欢迎掌声。台上角色,方巾青褶,俊目黑三,其扮出清秀,合褶子老生状态。头句“屠贼做事心太狠,三百余口赴幽冥”,“三百”字并不似唱盘中多使全力,“赴幽冥”转低,收得干净。下场唱“你我二人把计定”,闭口音收腔坐住,“担承”运腔使擞,都是传授。二场上程妻,念对儿声音不低。瑜氏程婴撩褶子上,念上场对儿,挖进坐定,对白几句,叫板“娘子啊”,唱头段原板,首一句“娘子不必太烈性”,几个起伏,摆得紧凑,“降麒麟”落腔难唱,瑜歌来自有效果。后面对妻唱散的,“人言妇人心肠狠,狠毒毒不过妇人的心”,上下连唱,中以“哪呃”连之,此场摆得稍顿挫,下句一字一顿唱出。“手持钢刀要你的命哪”使一大腔,亦有反响。公孙二次上时,挖进来,程坐大边场椅,此处有示其坐下后复让公孙上座之做表,本场演得稍紧而未有戏。后面公孙解劝,跪地央求,种种做戏,末尾抢子出户,三人使搓步之群像,也算严整。
三场公堂,老邓之屠岸贾先上。瑜氏之程婴出首,报门进来跪地禀告,一段白口,念得赶板跺字,有见精神。予视其白口有刚劲时有轻柔时,劲头不同,此场念功则更整饬些。后上公孙,乃卖抖功,校尉棍责时,一挡两挡,翻袖抖功,外使一屁股座子,算是少见。程婴接鞭,唱其“白虎大堂”导板,本是名段,瑜氏亦有火候,“虎”字行腔,字头腹尾三级摆得有讲究处,“奉了命”尾腔上扬,所谓脑后音效,头句导板台下即有彩声。二句回龙则尺寸催起,“两离分”使大腔,又有大好。后面原板仍圆着前面尺寸,至叫散“打”字,唱“攀扯我好人”圆满收住。后面首阳山搜出“孤儿”,公孙一抢,花面一踢,公孙外走一抢背,到底青年,瑜之程婴缝句“飞蛾投火自烧身”,前扬后抑转低腔。讨祭两句“虽然杯酒寻常饮,叙叙当年故旧情”。
四场法场,公孙导板唱上,歌一段导碰原。瑜之程婴再上,进法场念“公孙兄,赵公子”,“公子”句未若前辈处理妥贴,唱“躬身下拜”碰板,“泪淋淋”、“叫骂”、“无义地人”都是听处,“人”字翻腔,台下掌声,叫散后佐以琴师花腔,唱“但愿灵魂早超生”。末尾四句,“背转身来笑盈盈,奸贼中了我的巧计行”,歌唱利落,佐以身上水袖,再上抱喜神,“怀抱孤儿法场进,日后长大要杀仇人”,佐以眼神手势,语带恨意。待花面唱罢,虽屠岸贾一前一后而下,瑜程婴才颓然而下。幕启灯亮,瑜、邓相互退让,又请上冯洪起、刘骏强鼓师琴师,老邓指冯做击鼓状示意台下,介绍为鼓佬。后才有献花谢幕。
上半场为所谓名家名剧演唱会,即北京京剧院艺员清唱节目。既是以孟氏为由,瑜氏大轴,前面也不少坤生。首由谭家后人谭小羽唱《南阳关》和当年“四小须生”由奇唱《捉放宿店》,都是谭余一脉戏目。二女皆北京戏校坐科,以坤角唱老生,更为不易。前者《南》本老谭唱热而由本家多唱,谭女嗓宽厚,一段“恨杨广斩忠良”西皮导板原板快板,用嗓靠后,少些立劲,见其明场能扎靠唱此折,不为容易。由女出科入职,后从志清夫子学,今唱宿店头段二黄,有提溜劲,则少些力道。前言孟承余,余从(老)谭,谭门须生一脉至今,乃请谭正岩唱《打渔杀家》一段西皮三眼,可溯至老谭唱盘,历史意义。目下小谭正在该院青年领军,以偶像气质赢得粉丝,视其唱工音高而气单,用劲则在口鼻,风格与其祖上有异,细节处却又有谭门法乳,听家或有苛责,也是爱恨交织。今聆其歌唱一段“昨夜晚”倒也从容,毕竟劲头、火候都见发展,台缘果然不差,反响不小,报幕员留唱返《定军山》“这一封书信来得巧”流水板,更受欢迎。后面梅剧团张馨月唱《麻姑献寿》“瑶池领了王母命”二六,本是梅氏早年剧目,歌喉宛转,意味吉祥,清唱正宜,返场《红灯记》“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则是花旦角色。杜喆有学李少春戏路,如野猪林等,李少爷也是余大贤门下,不过后来有所变化。杜唱《上天台》二黄三眼,润腔使力处仍见学李,返场《三家店》本是脍炙,只是今日版本则是自后人(李鸣盛)修润而出。
后面则是剧院中年艺员节目:梅葆玖弟子胡文阁唱《凤还巢》,此乃玖爷钟爱之男弟子,一番提带。张、胡皆梅氏传人,报幕员于串词中竟也提及梅孟婚事。不知何时,梅孟艳史成为噱头,原来仿佛禁忌,近世连某大导演照出电影亦为重要桥段,当事家人也未作反应,嗣后各种关于孟氏出版物也都问世,总少不了这段事迹,看来世人皆爱八卦,况乎昔日“娱乐界”新闻,无怪乎四名旦中某位笔记中亦提及与友人谈梅孟婚史甚欢。胡文阁唱“本应当随母亲”一段,听其劲头用嗓都算讲究,落腔亦无过多坠音,男角唱旦气力本强于坤角,已是难得。返场唱《太真外传》“杨玉环在殿前深深拜定”一段碰板原板。梅剧团花脸陈俊杰唱《铡美案》,陈年纪不小,一段西皮歌唱,稳当而过。后面请上张慧芳、杜镇杰依次展示,二位现为搭档自领一军,台上都算成熟角色。张先唱《谢瑶环》“谢瑶环深宫九年整”南梆子,张艺宗梅张,兼学维康女士,音色饱满,唱念不多过火。再由杜镇杰唱《鱼肠剑》西皮原板,杜音肖其岳,音色华丽,艺不专宗,歌唱“一事无成”,也有挂味,后面快板尺寸过紧,本不为其所长。复请上张慧芳,与杜合作《探母坐宫》对唱,张歌圆润,杜歌紧脆。
清唱最后请老艺员李崇善,本为老“艺培”学校毕业生,拜了谭富英先生,供职北京团,而享名者则是陆长海、文天祥、孔繁森几个角色,正合京戏自“样板”时代至“三并举”时代之沿革。如今听其老戏《珠帘寨》,却有沧桑之感,毕竟年岁大了,外要唱男怕西皮之“三大贤”,纵是调门低些,气力也有不逮。返场请上陈俊杰,合作《将相和》“负荆请罪”。李先唱“将相不和成何样”西皮原板,效果好于前者,“成何样”、“相争”、“蔺相如”、“胆小退让”几处饶有富英先生风味。后面碰板“老将军你何必”,更是谭先生样貌。陈傍得也严整,二人便衣带戏,跪地起身,也有效果。
节目单:
余音绕梁———京剧名家名剧演唱会暨冬皇故物展
上半场:清唱选段
1.《南阳关》谭小羽;
2.《捉放曹》由奇;
3.《打渔杀家》、《定军山》谭正岩;
4.《麻姑献寿》、《红灯记》张馨月;
5.《上天台》、《三家店》杜喆;
6.《凤还巢》、《太真外传》胡文阁;
7.《铡美案》陈俊杰;
8.《谢瑶环》张慧芳;
9.《鱼肠剑》、《探母》杜镇杰、张慧芳
10.《珠帘寨》、《将相和》李崇善、陈俊杰。
下半场:
《搜孤救孤》
程婴———王珮瑜
屠岸贾———邓沐玮
公孙杵臼——马博通
程妻————白金
鼓师:冯洪起
琴师:刘骏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