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的晚上,我们采访詹磊,谈他所知道的王金璐先生,也谈了他已经学习、从事了25年的京剧武戏。话题就从詹磊刚刚结束的梨园剧场的演出说起,《三岔口》,任堂惠。
詹磊:梨园剧场除了大年三十,全年都在演出,观众主要是外国人,所以很少能演大武戏,多是演《三岔口》和猴戏、神仙戏,这也算是京剧的一种普及吧,也能给演员创造演出的机会并带来一定收入。
《长坂坡》赵云
去年9月您曾经在长安做了个人专场,能够连演三天武戏,现在很少见到。
詹磊:之前我也没敢想,因为我们的老市长张百发一直关心、帮助京剧事业,我们都说他堪称我们的名誉团长了,我这样一个武生后辈他也知道。我在台上有两位搭档,武丑李丹,武花脸彭晓亮,我们合作很多年了,但是他们在学校招老师的时候都离开院团了。学校也问我有没有想过回来。我说没有,我刚30多岁,还想演戏。话虽如此,搭档走了,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这时张市长问我要不要去戏校,他深知我们练功很辛苦。我也是回答愿意在京剧院、在舞台上实践。他又问你演出多吗?每月能演一场大戏吗?我就告诉他一年梨园剧场几十场,但基本就是《三岔口》这样的戏,下面坐着外国人,没法跟他们形成沟通的气场,只能演自己的;至于大戏,得看情况,有时一个月有两场,有时就没有。张市长就说我给你办几场演出吧。我当然高兴啊,武戏现在不景气,文戏演员组织演出还比较容易办到,但武戏就难,主角带十个八个兵、文武场、服装盔头,经常需要二三十个人,成本高。张市长说给我办演出,又说“能不能努努力,连着演三天”,我一听还是有些心里打鼓,主演三天武戏是个大挑战啊!
《三岔口》,刘利华,曹阳阳饰
我琢磨先得把剧目定下来,头一天是《挑华车》,最有代表的长靠戏;《三岔口》,我们恢复了李少春和叶盛章两位先生的老版本,专门向李浩天老师请教。解放前都这么演,俩人打着打着上房了,任堂惠用瓦片打刘利华;从前的瓦得单烧,用醋泡,砸到脑袋上会碎掉;没有瓦,就找了影视剧组用塑料泡沫做的,碎了的效果很好,观众都鼓掌。第二天《长坂坡》,《汉津口》,头里是赵云长靠武生,后面是关羽红生。第三天是《大闹天宫》。
我头一次这么演,也真是有这样的好机会,演出的上座一天比一天好,最后一天没票了,连长安戏院里渝信川菜的服务员都来看。张幼麟老师鼓励我,说“好小子,就得这么演”。演出的结果非常好,但过程十分煎熬,9月11号演出,9月4号还没卖票,排练时间、人员也有些困难,真咬牙挺过来,当然也有人帮我。有个老师特别好,对我的鼓励很大。七八月排练厅里将近40度,我还穿胖袄,浑身是痱子,扑痱子粉,回去就喝藿香正气水,出汗的练功服第二天还是湿的;我瘦了14斤,真想放弃,但没有退路,票都卖了,退缩了我就没法在这行干了。
《汉津口》关羽
戏曲演员谁都想成角,也都能咬牙坚持,但那时候我才知道卯到一定份上了的那种着急的滋味。我跟自己说无论如何嗓子不能哑,我知道有演员办专场,事无巨细自己打理,嗓子哑了。我这一生不会忘记这三天专场,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人,我更不能忘记平时没什么大交往的人在这关键时刻肯帮我。
这是你目前为止人生最大的痛苦煎熬时刻吗?
詹磊:是。我知道是好事,不想放弃,但没法坚持了,我真会晕在那。这个过程里有三四个点,每一个点都很致命,可我不能体谅自己。9月11日,我爸不让我开车,带着我去长安大戏院,我就跟要被枪毙似的,觉得自己的状态非常差。我不断地跟自己说:人是可以调整自我的,你必须越过这些障碍。到后台一看,都是花,戏迷送的;穿服装的老师、帮我拿着杯子的小师弟都在,一开始我心态漂浮不定,也有采访的,实在没精力去跟媒体招呼。
那是人的真实状态。
詹磊:什么时候心定下来?穿服装的老师把东西全拿好,就在那一站,意思就是我今天是傍你的,你别着急,有我在;师弟拿着毛巾水杯,陪着我。我心态渐渐就放松了,越穿越自信,上台了就是非常好的状态。三天下来非常好,我特别感慨的是,第三天演完了我竟觉得我还能演第四天。
我们平常看到的是武戏演员的肢体表现力,但对于强劲的身体之内的心灵却缺乏了解。
詹磊:在这一行感触很深,就是太苦了,我演《秦英征西》这种特别累的戏,要提前一个半月开始天天练,而且要穿上比舞台上沉的靠,我珍惜每一个重要的演出机会,希望对得起观众,希望他不管花了多少钱看戏都觉得值。我们没法和老一辈武生名家比,但我们的心是真诚的。
我们这一行,30多岁的人里边,王璐也去中戏了,我们哥俩不常见,但见了就感觉很亲,我问他为什么要走?他说演出的机会不多。我说你在舞台上一天,我就觉得有个力量和我在一块,也许我把你当同伴,也许当一个对手,就是觉得我们在一起会更好。我们不怕竞争,你想好吗?你需要努力,努力就需要一个对手。他说我也没有脱离这一行啊。
《长坂坡》赵云
我有时会想我还会坚持吗?自己的潜意识会让你坚持,现在我的工资可以保障我的日常生活,在王金璐先生李少春先生的时代,你不演出不仅你没饭吃,你还要养活一大堆人,天桥艺人最明显,所谓“刮风减半,下雨全完”。我妈说你真苦,能不能不练呢?我们这行,不想唱可以过也能算舒服的基本生活;可是你不是想有所建树吗?没有人逼我,我妈说“不用催他,下午到点就去练功了”。北京就这几个剧场,而且也不能都演京剧;7个团都要开戏,一个团唱武生的有三四位,你唱了别人就唱不了,多少人没机会演出,能让你给京剧争点光的时候你干不干?你做主演都不能保证你在台上待两个半小时,龙套也就三十分钟,你是不是要认真一些,不认真你对得起谁吗?老艺术家的榜样和故事太多了,王金璐先生没了,我为什么很有感触?不知道以后谁还有这个凝聚力,他说话大家都要听,他是带头人。我们院长一直在推动人才的利用,因为知道京剧太难了。这个行业想特别好很难,但要完也不容易,每个人先把戏唱好,然后再说个性。别让这个“味”越来越淡,你想努力就好好努力,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只想把龙套跑好也行。
你有什么座右铭?
詹磊:就是认真吧,还有一个是坚持。我曾经多次遇到有很大压力的演出:2008年我和王璐参加青京赛,压力挺大的,那时候想,拿了金奖我就不干了,后来接着干。2010年张市长给奚中路老师和我办了一个演出,那时我唱不了整出的大戏,只能折子戏;我们连唱两天,我都在头里演,压力很大,都是唱武生的,观众会比较,在名家面前表现差会更加明显。我当时想豁出去了,集中俩月练,演完后我就不干了;然后又上个台阶,舍不得,继续干。再就是“魅力春天”,我演的第一出大戏《秦英征西》,压力很大,我说演完就不干了。最近就是去年的三场个人专场,当时想这个演完我对京剧也没有遗憾了,已经很努力了,豁出去了,我预支了2016年的精力,这辈子使最大的劲就在这三场了,我也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演完我也不干了;然后还是接着干。想不干真的很难,就跟老夫老妻似的,我8岁学戏,25年了,你问我爱不爱?我说不上来,但我不能没有它。
听着有点要哭。
詹磊:您可别宣传,我都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有人宣传肯定是个鼓励我的事;可我也担心看了的人要是觉得我不错,有一天我放弃了他们会觉得更失望;还不如让我默默努力,等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他还在练,他都这岁数了还在练,倒起到一个好效果。
武生这行再说句难听的话,很少有好的归宿,厉慧良先生猝死,李少春先生也没得善终,李万春先生,张世麟先生,年轻时候摔得狠,给身体留下了很多伤病和隐患。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个行当,也不需要别人特别尊重,我就希望多一点机会让人们去了解。现在院团不爱排武戏,比文戏费劲多了,所以认真坚持是重要的,要想好,自己想达到一个程度,没有捷径。看到戏校毕业的小孩,就希望他们能越来越好,超过我们,就像当年老师对我们的感觉。武戏演员衰老的速度很快,得让年轻人很快成长。为什么和很多国京的小师弟特别亲,我知道什么赶紧跟你聊聊,我希望你17岁比我的17岁强。
到学校去会过一种比现在舒适些的生活,可越到那节骨眼上越迈不开腿;我不希望说我离不开这行,我只能给自己的解释,“我这个年龄,我的身体状态能承受,就希望再努力几年”。对于这一行,我们就是有很多复杂的情绪,我想受伤恢复得那么痛苦的王金璐先生如果身体允许,肯定想上台。
我听过老师说过,王先生演《挑华车》因为手一直在动作,放下来不能解乏,得由两个人托着胳膊,想想是个什么状况?老先生受了多少罪?有个师哥跟我说,人过了40岁,就会觉得一年差一点,状态渐渐不好,就可以想一个60岁的人状态下降的情形,他是靠什么顶住精神来演《挑华车》?现在不但是戏曲,影视表演也一样,武戏方面都在萎缩,不能和这个规律较劲,一个我不行,十个我也不行,就得大伙一起,还得赶上那个气候,学那份精神。京剧好的时候演员得特别努力,京剧不好的时候要坚持。
无论一个行业还是一个人,真正好的时候都是非常短暂的。
詹磊:是啊,有个老师在我08年参加比赛的时候说,当你们得了奖,获得了想要的东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饥似渴的去学习了,所以从今以后,现在才是你们最好的时候。
武戏的话题要比戏曲的话题更加沉重些,这不仅是因为一位武生泰斗刚刚去世,而是武戏很多年以来的存在状态使然。我得承认,作为一个多年观众,我对武戏也缺乏关注,第一次真正看大武戏并且被震撼,是2014年1月在天津和北京连看两场的《大四杰村》,全国十多个院团的年轻武戏演员汇集天津京剧院、排演的这出戏把我看得目瞪口呆,而就是那次盛大的演出,也有演员受伤的消息传来。大概武戏的萎缩是源自当代社会尚武精神的消磨殆尽,但对于各种现代化工具令诸多官能用进废退的人来说,自然性、血性、强健的身体、力量、灵活、韧性,这些原初的人本能会越来越因为减弱了更见得珍贵。孱弱的身体多支撑不了一个强悍的大脑,看一场精湛的武戏真会让人血脉贲张,那是一种唤醒。
支持日复一日努力练功的武戏演员,我们需要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