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会（马）温如先生百十五冥诞，又其罹难五十年祭，以北戏为东于“东院”设演唱会为奠，早于网路见海报预告，故往观之。予先有他事，临堪开演方才入座，则见高朋贵友，看客盈门。贤如同校学弟（妹）等青年前厅襄助事务，于其处购得说明书一，有演出安排并马氏剧照，前有北戏校长（刘侗）书词，单薄一册亦作心意。翻检说明，北戏做东，邀娄悦等执行，马族以女、婿为领，诸路活动家共襄其事，传人则以已故学津夫子门人为重，及津门张氏（克让）等，又以旧北京京剧团五大头牌之谭、裘、张、赵四家为引，约京、津、陕地名角，以为助兴，卓如康万生辈，清唱大受其掌，果有锦上添花之效。
人知马（先生）独占所谓前后“四大须生”之中，富社坐科，二次学艺，自“民国十八年”嗓好，三十年代大红，挑班社、排本戏，广泽彼时梨园，可称独树一帜。及至新社会后，仍以（北京）京剧团长身份领军，戛至浩劫罹难，以一剧而成历史事件“导火索”，亦属炳留青史人物。文载人言，马氏台上何等潇洒清丽，传流电影吉光片羽，而其灌制唱盘几十，足见其唱腔风格。按其上承“老乡亲”指点，又占老谭加白糖风格，花腔、巧腔层出不穷，直至晚年编《赵氏孤儿》，集成一生。而于唱外，念做饶有风味，赖其苦功、聪颖兼具，至于穿扮、容妆、行头乃至舞台乐手，以及所谓“三光”、“三白”原则，足见其经营手段，怪乎挑班经年，独领风骚。或谓自三十年代始，即受彼时老生艺员所崇，贤如言少朋、奚啸伯乃至王少楼等，或多或少俱受影响。而于解放后兼理北京戏校，教导学员，收张、冯、安等幼弟，替师传道。故有今日北戏师生、北京院艺员共执缅怀。
开场奏京胡组曲《迎春》，马婿燕生（守平）领衔。燕亦为北京戏校学员，按载勤苦好学。电台主持尚（远）君司领报幕，其自北广院“出科”，入职不久即掌戏曲曲艺类节目，人才难得，加之本为马派票友，曾彩串十老安刘、状元谱等剧，于剧界熟稔，所谓“是这里事”。先请几位北戏在校学员汇报，多出自高彤教员之手：先有王生学唱《斩子》“老娘亲”一段西皮，至“自刎头来”，报幕介绍马氏学艺时即贴此剧，曾受孙氏（菊仙）教益，留有唱盘。王生为（李）文敏夫子孙辈，嗓尚稚嫩，唱来正在规矩稳当，“见老娘”句不使大腔，“叫焦赞”不翻嘎调而使大腔，唱法别于刘氏（鸿升）等。次派罗生唱《白蟒台》“在阵前”二黄，至“哪放在心怀”，报幕介绍马氏几次整饬，新旧俱有白蟒台剧。罗亦为梨园世家，本坤老生也，出来精神，原板唱工，首句即叫功力，“死了”、“邳天彩”、“桂馨庄”等处，需垫字精巧，气口足实，罗俱有意思，止“哪放在心怀”尾腔，嗓力未持。杨腾汇报《牧羊》“望乡台”段，自二黄散板起至反二黄止，此为马氏本戏。杨自少京赛脱颖，曾虽朱宝光学，后在校坐科，虎头虎脑，今场唱工无多瑕疵，“登层台”三字即要劲头，回龙尾带哭调，编腔精巧，马氏虽唱反调，仍以原板等，尺寸不坠。予初听是剧即自马氏唱盘（北京出版社之京剧名家名段盒带）及冯（志孝）静场录音（结亲至回国）。再由刘孟千一唱《失印救火》，本系老戏，马氏连缀遇龙馆增益头尾而成《胭脂宝褶》，前永乐后白槐其为其特色。小娃早曾参与演唱节目，今时已到仓门，止唱“昔日曹操下江东”、“我的儿真名叫白简”两段西皮，不致劳累，意思仍到。尾以高彤教员登台汇报《南天门》西皮快板，马氏于四十年代与言女（慧珠）合灌行路唱盘，近世则见安氏（云武）录像，予初识此剧尚自张（建国）团长唱段，后阅《京剧大观》戏考，再听上海中唱出版林树森、王少楼唱集，均有此段，印象最深。高彤乃尚家门婿，亦本业世家，初从王和霖（马氏早徒）学，见其“杀驿”等折，后归学津夫子门下，能贴“杀惜”、“杀女”等，（二零）一三年复归北京戏校从教，传艺后学，曾于戏校排演场视其纪念先师（张学津）演状元谱。予视其嗓不受重唱，而能做表，前与师群演春秋笔，亦为佳处，近见其倾心传学，颇有蜡炬成灰之色，形容竟自瘦损。今听起唱快板“恨奸贼”，嗓音不开，待至摇板数八仙，始有起色，终显疲劳。
老旦行有李多奎者，旧时风头正省，马氏班社时有延请，后入“国营”时仍与马团长合作探母、雪杯圆等，留有录音。助演陕西杨女士，学李传人也，聆其唱《望儿楼》二黄，自“窦太真”慢板起，初有声色，两句拖腔，颇有意思，后接原板稍逊，未免后劲不足。
前言《赵氏孤儿》乃马氏晚年大成之作，演绎春秋八义故事，以程婴为线，报信、盗孤、盘门、定计、献孤、受责（打婴）、说破、报仇等场，由黑三至白三，观图之反二黄，古朴苍凉，人谓其风格升华处。前“公堂”处移用余大贤（叔岩）“白虎大堂”名段，巧改宫羽，避其锋芒。今场派学马“新人”张凯，昔者张于营业戏中充任二路，时与名角合作，足堪硬里子，晚近始升正角，前于该院“薪火相传”专场中以学马身份汇报赵氏孤儿，问艺于朱强。本场聆其“在白虎大堂”段二黄“导碰原”，居然圆满：首垫“在”字，“虎”字轻咬，“大堂”弹出，“孤儿”去声，“你若是”三字滑出，“胡言”低回拖腔，种种地方显见婉转。报幕劝返，张再唱《三家店》，昔者马氏亦演，至五十年代仍有静场录音。张唱“三家店中”西皮导板、原板、快板，词句完整，翻腔迭起。
北京京剧团时，赵燕侠亦为年轻主演，以咬字真着为胜，恢复老戏后带团旅演，排白蛇传、碧波仙子、红梅阁等本戏，曾受欢迎，现代戏时始演阿庆嫂，后因故久不露头，直至晚年才于重阳寿星会登台，皆成不服老耳。其艺事少有传人，多已湮没，其女能唱，见于“配像”。赵氏晚年收下幼徒，今场即朱虹登台汇报。朱现于二团，曾拜吴素秋先生，近演白蛇传、潇湘夜雨等，后归赵老门下。本场唱“小乖乖”一段二黄徽调，为田汉老手笔，长短句式，唱词通俗，聆其果学赵氏咬字狠利，一路风格。
报幕员介绍《清官册》，亦为马氏演至晚年，予早于盒带聆马与裘（盛戎）先生合作录音，印象深刻。专以介绍“叹五更”二黄唱法，几段摆得不同，可着眼处。汇报者，穆雨也。小穆出道甚早，曾列所谓“四小须生”名，得诸名家亲炙，后因嗓故名辍，再入二团，拜学津夫子，犹能以马派传人身份登台。或谓其重在念做，而火候老熟，远非其年龄所显。而今时专重唱工，响则有好，人之好也。而穆犹能大赛得金，不谓人缘不广。今听其唱“一轮明月照窗棂”前，先念“想我寇准”一段白口，已属警人，待唱时仍显上够，然细听“窗棂”落腔、“老娘亲”、“伴哪虎”，仍有本派风味，二段“听谯楼”，小处垫字、闪板，“八千岁奏一本我领凭上（额）任”尤显，再接“谯楼上”，早堂接状、午堂接状，各有不同，至“一盏孤灯”“天明”使腔，四更改换衣巾，琴师频奏花过门，再唱“朝臣待漏”，“东华门”、“西华门”一整一松，至“东门进”叫散，接“品级台前臣见君”收尾。予初度其大段二黄难以为继，居然工整，幸而独唱。
谭（富英）先生为马氏师弟，老生双星，成（北京）京剧团合作多年，惺惺相惜，搬演群英会、甘露寺、十道本等，皆成经典。二家亦相与善，今场元寿老特嘱少爷致贺，立曾同志台上宣读贺信。再由谭七少爷（正岩）献唱《庆顶珠》，本系老戏，上溯老谭，小谭（富英）先生演至后期，论实马氏亦唱此出，均有录音，马外有老电影。谭家少爷幼入梨园，业武多年，兼顾本家老生，前有出科十年专场，折子一场，探母一场，一时豪华阵容。论其身长体瘦，或谓其祖、父强用小谭先生“耍下颏儿”法儿，而少爷则重鼻音共鸣，唱或坠调，为其不大方处，赞者则誉其恪守祖业，勤勉不辍，自有所成。今听其“昨夜晚”西皮三眼，不离规矩，而本人特色亦不可免。报幕员劝场，请上穆雨与之合作《群英会》“借箭”舟中，穆起唱“一霎时”，谭接“鲁子敬”，难为二君竟能合调，一扬一抑。唱工不提，而小谭中插“我要下船去了”、“诸葛亮哇”等白口，居然不过不失，颇有声色。予视其父于合作戏演鲁大夫则多，仿佛尚未见少爷明场，今则管中窥豹，尚属可观。（后于网路知是晚谭少爷先偕娇妻、父母参加本院某颁奖礼，后赶场“东院”，忙则忙矣。注：视其妻室本地女性，明艳大方。）
再请国戏杜（鹏）教授学唱《赵氏孤儿》“老程婴”反二黄。杜教授，学津夫子晚徒也，盖张罹病晚期，拳心授以本派戏目，与时间赛跑矣。予除识杜名，正其自鲁入国戏，宗余派，从王世续等老伶工及刘曾（复）老，能复太平桥剧，亦为善举。今听其“老程婴提笔”一段，应弦而歌，大抵不差。后请本家子侄崇杰先生登台献唱，以飨看客。马氏本大族，又系贵教，溯至温如先生父辈即昆仲多人，有好京戏者，开茶馆引清音桌。马氏（连良）同辈、后辈皆有业梨园者，堂弟最良一时领班，能肖兄艺，胞弟连贵，司掌大锣，于马氏班中效力。今请之崇杰，即连贵先生子嗣，虽未入本行而传马艺，见有彩串淮河营等戏目，于票界有声名。听唱《渭水河》二黄段，报幕介绍马氏改开锣戏为大轴，始成贵品，予初听即马氏解放后录音“谯楼打罢了二更鼓响”，首句即与众不同，“挖目烙手”四字摆得俏皮，整段显得堂皇，隐隐有帝王气。近年朱强于梅团复排全出贴营业戏，其心可嘉。又听马氏唱盘“纣王无道”原板，则访贤场所唱，某年戏晚见马长礼与尚长荣合作片段。本场崇杰先生遵唱，俨然马派风格，气力稍弱，而音色响堂，摆字运腔，可见火候，细品“商容”鼻腔、“命丧”垫字、“挖目烙手”耍板、“以小犯上”拖腔，均可着眼，看客亦捧。报幕劝场，又唱《春秋笔》“未曾开言”流水，源自马氏本戏，套用老戏奇冤报末场，尺寸极快，聆其咬字不乱，行腔不坠，犹难得也，不弱于同场某专业艺员耳。
裘盛戎亦（北京）京剧团头牌，旧时曾沦底包，而克绍箕裘，拾级而上，至花脸挑班身份，解放后“国营”角色，艺事臻进，竟成“十净九裘”势。恢复老戏后，儿徒方氏（荣翔）势头日红，虽镇山东而上达天听。嗣后裘派大有一统江湖势，虽有鼻音过重、气势欠宏之责，却不敌“包龙图”、“小奴才”传唱大江南北。论实今日京师花脸势弱，天下花脸出津门，今有邓、康、孟三位裘派传人：孟为方氏儿徒，鼻腔声盛，咬字力狠，得享大名；邓有老辈传授，气势雄浑，康嗓喉益好，龙虎皆具，更“警前台”。康甫登台，座中即响，献唱《姚期》，挑班力作，“马杜岑”三字方出，即有反响。接二黄原板，“皇恩浩”段，“独往”使腔有劲，“万民瞻仰”掭板，“恩重如山”甩腔，均可着眼。返场再唱《赵氏孤儿》“我魏绛”汉调二黄，又属重唱，“不知真情”尾腔“嚼着”唱，本派特色，两句散的，仍有效果。三唱《（奇袭）白虎团》，“趁夜晚”二黄快板，别有新声，“匪帮”拖腔，“逃窜”收住。座中又有大好。
座中看客方喊（康万生唱）锁五龙，即请唱老生版锁五龙，乃“刁婿”镇杰同志。杜氏近推（寻）梦·（承）泽专场，贴诸家老戏、本戏，论杜艺事占马、杨、谭及老派等宗，深肖其岳，早年出校入团，风头正盛，“三驾马车”之一，旧戏贴久，后出走南方，二返投唐。今听其唱《白蟒台》西皮，“八月十五”一段，亏在接场康师傅，乍显嗓音纤细，论实唱快板非杜所长，盖受生地所限。看客欢迎，再唱“想当年设酒宴”摇板、流水。
（张）君秋先生亦自五十年代成熟创派，晚年设帐传艺，同有“十旦九张”之说。薛亚萍早年拜张，本为同业世家，外祖李春恒，老辈花脸。薛氏亦走外藩经历，今广收弟子，唱法波及全国。本场听其《状元媒》“自那日”二黄段，聆其“含水”唱法，奈台上嗓音、气力不算充沛。
朱强今在梅团，为学津夫子早徒，溯自关外而来，供职久矣。初视其音略苦，嗓不稳定，然毕竟受教多年，火候不浅，于念做自有心得，占马氏轻飘之风。今听《借东风》“习天书”二黄，为其拿手之作，素日尝有贴演。论实状态一般，意思俱到，聆“学兵法”小腔、“反掌”、“周郎”、“兵多将广”、“观瞻四方”拖腔，“占天时”、“望江北”“从东而降”后垫字，局为着眼。再请天津张克让，为马氏掌戏校时学员，按载与马合演清官册，前后寇准，亦与校长配双官诰之倚哥，后因嗓故未得大红，落于天津。今听“特派员”唱《三娘教子》之老薛保，二黄原板“小东人”起，劲头、气力仍在，“千看万看”后垛句，唱得稳当，到底老艺员。
大轴请上马氏幼女，小曼女士登台，黑底镶花衣裤，先述感怀，谢过提调、院团及观众。小曼女士为学梅传人，身形长颀，晚来演探母萧后颇有心得，仪态万方。今唱“瑶池领了”西皮二六，亦效已故小梅先生于纪念乃父清唱会上之故事。唱毕再学其父本戏《淮河营》，高唱其“此时间”西皮流水，具体而微，夫婿燕先生亦操琴相佐。唱毕众人谢幕，特请提调登台致意，俱怀追念温如先生之意，正合吴晓玲句“温如玉兮长相握”之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