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喧闹而热烈的声响仿佛还闹在我的耳鼓,那是几十年前, 在故乡, 母亲和二姨她们带着我,在县城或乡村小路上急奔着。因为,那边的戏楼或戏台已经Ⅱ向起了锣鼓。虽还没有开场,却分明已在呼唤观众,人们向往的大戏就要正式开场了。
这是庄户人最兴奋的时刻,也是他们最熟悉、最亲切的声音。
当时在乡村, 一般人还不知道这种声音正式的雅称叫“武场”, 而用来为演员伴奏的乐器叫“文场”,合起来称作“文武场”。文场的乐器“家族”中除京胡外,还有二胡、三弦、月琴、笛、唢呐、海笛等:武场是打击乐的总汇,包括单皮鼓、檀板、大锣、小锣、铙钹、堂鼓等。顾名思义,武场表现为热烈、火爆的气氛,而文场深具雅尚、优美的意味。如此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和谐交融,方构成为京剧演员之外场上的整体阵容。
我对文武场真正价值的启蒙认识开始于当年姐夫的一番话。他上学不多,但也是一个京剧的酷爱者。有一次,他对我说起戏台上的“打家什”(即“武场”),以很内行的口吻指点着:“打鼓板的最重要,就像是一个指挥员,整个家什点儿都跟着鼓板走。”后来,果然我在县城大街上贴出的海报中,看到特别亮出谁操琴,谁司鼓。这就说明,武场中鼓师的手法怎样,直接影响着整个舞台的运转。
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对其他“家什”,如敲锣的,敲小铙儿的,还是觉得无足轻重,只是凑热闹而已。因为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有一位同学的父亲在戏院里担任敲钹的差事。有的大同学经常以轻蔑的口气嘲笑他:“敲来敲去也挣不了两升高梁。”待到我长大了,才觉得这种轻视的态度是不对的。再看戏的时候,两只眼紧盯着武场,便看得出师傅们真是配合默契,缺一不可。敲大鼓也好,敲小锣也罢,越是看起来“无关紧要”,反而更觉得肃然起敬。京剧的文武场,是典型的主次配合、相互补台的典范。任何工作集体都可以从中借鉴真正有益的东西,无论任何的集体只能是相互依托,才能取得事业的成功。当锣鼓点响起的时候,稍有常识的人谁也不会有高下重轻之分。
至于“文场”的各尽其长、相互融会不仅是京剧独特韵味的美的体现,而且其本身还见证了京剧艺术不断臻于完美的发展过程。譬如二胡,在京剧早期形成时的伴奏家族中是没有这位老兄的。直至梅兰芳艺术成熟的时代,才尝试并最终接纳了这一不似京胡却别具特色的乐器。当然也不是每个唱段、每出戏目必得加入二胡,还是依剧情和演员表达情感的需要而灵活地加以选择。
月琴以其形而得名,如圆月, 弹奏起来声音短促而脆亮,如白居易《琵琶行》中诗句, 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今之文场中弹月琴者以女性为多,而且大多形貌娴雅,也有一种月白风清的感觉。月琴与京胡相谐,却又不会淹没自家声音,虽次要而自成气格,非常可爱。“文场”中间有以三弦伴奏的唱段,其显得老成持重,我所见弹奏者常常是年岁较大的师傅,形貌同样显得凝然淡定,有如淡泊名利的有道行的长者,但从未使我产生可有可无的感觉。
“文武场”是典型的中国式传统艺术的产物,是几百年间逐渐发展不断丰富、相互依存、刚柔相济的大家庭。如果说“武场”昭示着的是呼唤,是号令,是震撼,是激扬,而“文场”则是交流,是切磋,是爱抚,是声援。前者是雪中送炭,后者是锦上添花。但都貌似张扬中绝无僭越而立,自成一系却又不喧宾夺.由早期的较少为一般观众注重而逐步演进为与听众心灵碰撞的好朋友。
不久前,此地有一名演员长寿而终,有关方面、众多亲友乃至一般观众前往祭奠告别者络绎不绝,悼念文学也目不暇接。恰巧大致是同时,我住区大院内有一户居民中亦有新丧,是一位年过古稀的在京剧团敲小锣的师傅。但办丧事的声势自然绝对不能与前者相比。笔者闻此讯息,尽管与逝者生前从无过往,但也徒生伤怀之感,冒昧地至其家,送了一个花圈。其家人开始略表疑讶——似未曾见过有这样一个朋友故交,我只说了句:“我曾在他参与演出的戏院里看过戏”便足够了,这也补偿了少时由于幼稚无知而造成的缺憾。
森林中,百鸟声喧,任谁都是其中的一分子。悦耳之音,孰能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