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吴丽蓉
采访整理:本报记者陈颖
一转眼,几十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我也从青春少女变成了老太太,但京剧留在我心里的东西一直都温暖着我,让我在心理上保持着年轻人的状态,只要我开口唱京剧,青春的活力就回到了我身上。
当年,正是因为对京剧的热爱,我才选择从繁华的上海来到新疆,在新疆的京剧舞台上挥洒青春,在新疆的大地上扎下根来。
在新疆的京剧舞台上,我主演过《望江亭》《凤还巢》《盘夫索夫》等戏,在新编史剧《爱的葬礼》《柳玉娘》中成功地塑造了冯香罗、柳玉娘两个性格迥异的典型形象。我所扮演的角色大都唱功繁难,为了表演好剧中的人物,我不仅在唱功上下足功夫,还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和剧中人物同喜同悲,把一个个典型的女性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 在家人反对声中前往新疆
我出生在上海,小时候我最爱唱的歌是《我们新疆好地方》。那时候,新疆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也是一个神秘、美丽的地方。
我从小跟着外婆一起生活,我的外婆非常爱我,常带我去看京剧,因为年龄小,我经常听不懂台上那些角儿唱的是什么,却被他们的唱腔和一招一式所吸引,盼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走上京剧的舞台。
1953年,我被上海华东戏曲学院昆曲专业演员训练班录取,在著名青衣老艺人朱传茗、沈传芷的亲自传授下,我对戏曲的喜爱越来越深了。
1956年,新疆兵团京剧团到上海去招京剧演员,虽然当时我刚刚17岁,还只是一名戏曲学员,但我已经感觉到,在名角云集的上海戏曲界,我可能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而我又特别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我就报名参加了新疆兵团京剧团的面试,结果,我被选中了。
我高兴极了,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外婆和舅舅舅母,他们却强烈反对我去新疆。家人给我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他们对我说:“你还小,根本不清楚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新疆那么偏远,你会吃很多苦,你将来会后悔的。”可是当时我决心已定,任凭他们怎么说,我都不动摇,最后我哭着对他们说:“我就是要去新疆唱京剧,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绝不会后悔!”
我是在家人的反对声中前往新疆的,一路上,我心中充满了激情和梦想,我渴望着在新疆的京剧舞台上实现自己的理想。
直到真实站在新疆的大地上后,我才理解了家人当时劝我的苦心,但是,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不能后悔,再苦再难都要走下去。 在南北疆为团场农工演出
那时候的京剧演员真的很苦,我们经常下到南北疆各地的基层团场为农工们演出,走到哪里就住在哪里。每去一个地方,都要经过长途跋涉,冬天坐在大卡车里受冻,夏天要忍受着烈日和蚊虫叮咬,演员们还要自己装行头,抬箱装箱,布置舞台……
可是,一旦走上那简陋的舞台,我立刻就成为剧目中的那个人物,我的一招一式,我的悲伤和喜悦都融入到了人物之中,我成了她,她成了我,现实中的一切困难在我眼前都不算什么了。
那是一种至美的境界,让我常常进入其中,不愿意出来。
1962年,我舅妈到新疆来看我,她看了我的一场演出后,非常感动,她说:“你演得太好了!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如果你一直呆在上海,也许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但不会这么快!”
1966年,我和团里的武生兰少春相爱结婚。婚后,我们一同钻研业务,一起下乡演出,生活非常幸福。
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后,正是京剧在新疆的大发展阶段,南北疆各地的团场里,无数农工满怀激情地看我们的演出,让我们非常感动,也让我们感到了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责任。那些年里,我一直带着病痛坚持演出,从不在团里叫苦叫累,这些,只有我丈夫兰少春知道。
为了不影响到团场的演出,我和丈夫商量后,决定把女儿送到上海我舅妈那里,让她帮着带。又在乌鲁木齐市给儿子找了保姆,我们下团场演出时,就把儿子全托在保姆家里。
那时候,我和丈夫两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150元,每个月一发工资,我先去邮局,给外婆寄些钱,再给女儿寄40元生活费,还要给婆婆寄些零花钱,等到给儿子付完30元保姆费后,我们手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
那时候,我们住的地方条件非常差,日子总过得紧巴巴的。生儿子时,我连一只鸡都没有吃过,但我们心里是踏实幸福的。 在表演上渐入佳境
随着实践和成长,我在表演上进入了较佳的境界,一次,团里的一位老演员在会上对大家说:“吴丽蓉的进步太大了,她17岁刚来的时候,好多戏都不会,现在已经是团里的台柱子了。”
老演员的这番话,让我很感动,但我心里知道,我之所以能有当时的成就,成为团里的台柱子,除了自己的努力外,更重要的是有那么多一直帮助着我的老艺人。
我心里一直记着他们,他们是兵团京剧团的老艺人马最良、罗惠兰等人,还有曾经帮助过我的梁花侬、陈啸秋、崔荣英、徐秀芳、马忆程等老师,我将永远感谢他们。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专家评价我的表演:“吐字清晰纯正,行腔婉转自如,用气恰到好处,节奏把握得当。”当时,新疆人民广播电台录了我在《爱的葬礼》中的大段“反二簧转正二簧”,评论家说那段演唱“时如杜鹃啼血,时如孤雁哀鸿,时如清泉回折,时如飞瀑砸涧,集人物悲愤、凄怆、憧憬等复杂感情于一曲,充分展示出表演者娴熟的技能”,并评论我说:“她唱得好,但不卖弄,总是根据人物及所处环境,采用不同唱法,以取得声因人异、以声传情、情随境转、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
专家的这段评价我很珍惜,也有过誉之处,我把它视为鞭策自己的动力,也把它视为我京剧人生的一个导航,时刻校正着我的表演。 在心灵的舞台上一直演出
后来,兵团京剧团并入新疆京剧团,我又成了新疆京剧团中的一员。
1985年4月到5月,新疆京剧团在自治区文化厅的指示下分小组下基层演出,我和一部分演员在吐鲁番、玛纳斯、石河子、伊犁地区演出。我主演了《凤还巢》《潇湘夜雨》《盘夫索夫》等,其他演员也都全身心地投入演出中,为观众献上了很多戏。那些天里,我们的演出特别受欢迎,我们走到哪里都被热情的观众包围着。
那一次,我们已经连续演出了五十多场,观众还是看不够。演出回来后,却听到了新疆京剧团解散的消息,一时间,我和团里其他演员一样,失落,不解,情绪一度特别低落。
那一年,我40多岁,正是一个戏曲演员最辉煌的时刻,一下子离开自己热爱的舞台,那种心情可想而知,但大势所趋,我们只能顺其自然。新疆京剧团解散后,我去上海看亲人,还见到了我母亲,大家聚集到一起时,我也会清唱一段,但心里的失落一直无法排遣。
京剧演员的黄金时期是20岁至46岁,刚开始走上舞台时,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随着年龄渐长,阅历增加,所塑造的角色也日渐成熟起来,终于有一天,可以在台上游刃有余时,自己也老了。如果是因为年龄大了,逐步离开舞台,可能我心里也不会那么失落,但这样一下子就中断了难舍的舞台生涯,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1991年,我开始教学生,5年时间里,我教了6个学生,其中5个都学出来了,有3个学生还在全国青年京剧大奖赛的舞台上一展风姿,拿了奖。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我的舞台生涯已经结束了,但京剧这一国粹在新疆还要不断地传承下去。
如今,我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离开现实的舞台多年,我已经不再失落,因为在我心灵的舞台上,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演出。现在,只要有空,我还和戏友们一起交流,我们以戏会友,其乐融融。
我这里存留着很多当年的演出剧照和报纸报道的内容,还有当年刊登在各大报纸上的演出信息,虽然这些报纸已经发黄了,但我却小心地珍藏着它们。
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京剧在新疆的辉煌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在我们这些当年从内地来到新疆的京剧人,却从没有忘记过京剧。我们的人生曾被京剧点亮,京剧就是亮在我们生命中的一盏灯,让我们的记忆温暖,让我们的人生圆满。
(1)(2)图为吴丽蓉演出剧照。
本文图片均由吴丽蓉提供
京剧人像(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