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春老师领衔的台北新剧团,演的是“新老戏”。究竟什么是李宝春的“新老戏”,到剧场看一看,观众自然会有自己的理解。我在听说过宣传报道和观看现场演出后,大概有这样的臆测:以京剧、昆剧的传统手段表演为底色,对各剧种(甚至包括话剧、歌剧)成功剧目剧情结构的重组,吸收其他艺术门类的可利用因素,以凸显李宝春个人的文武兼容。这是2017年8月11日至13日,台北新剧团在北京演出《京昆戏说·长生殿》、《赵匡胤》、《宝莲神灯》给我的最新印象。
“李宝春的新老戏”是在争议声中前行的。10年前,刘乃崇、黄宗江二老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成立大会论坛上,论到了“新老戏”《奇冤报》。刘老对李宝春饰演的刘世昌的冤魂大耍长水袖、女鬼的芭蕾舞设计表示不解,黄老则肯定剧中传统的核心唱段没有受到伤损。二老所持异见,有各自的角度,都有道理。我近年来看过李宝春主演的《孙膑与庞涓》与《野猪林》,关注过《一捧雪》、《弄臣》、《渭南之战》的演出情况,李宝春以“新老戏”名之,实则走的就是一条文武兼备、昆乱不挡的路,这条路,不仅是李少春先生开创的艺术探索与追求之路,也是源自徽班的历代演员追求的传统,所谓突破行当壁垒的创新,大抵都源自这种传统。李宝春近十几年来的创作,就是沿着这个艺术路向,在努力进行战略与战术的探索,有些路是乃父没有走过的。
除了血缘和姓名,李宝春和父亲李少春的学艺经历、人生境遇,所面临的创作环境、市场环境等等一切影响舞台呈现的因素,几乎都大相径庭,但探索戏曲舞台表现的可能性,父子都终身不渝。由于时代的原因,李少春先生很早就走到了舞台的一线,李宝春则很晚;但同样是时代的原因,李少春先生不仅过早地离开人世,而且更加过早地离开舞台一线,作为演员,后者是最为痛苦的事,甚至可能直接导致了前者。李宝春则年近古稀,仍在一线“折腾”,每出戏都折腾新玩意儿,几乎每出戏都文武兼备。余叔岩先生曾经特别反对李少春演文武双出,但那是在少春先生青年打基础时,力求其艺能臻于精纯考虑的,市场需求是另一回事。
新老混搭也好,中西混搭也罢,戏无情,不动人;戏无理,不服人;戏无技,不惊人。尚长荣先生曾说,在京剧艺术形成的历史进程中,容、融二字尤为重要,有容乃大、融会贯通。情、理、技三者交融方显上乘,但极不易。
李宝春演出的《京昆戏说·长生殿》、《赵匡胤》、《宝莲神灯》三出戏,尽管立意不同,但主线恰巧都表现了男主人公与两位女性的情感纠葛。区别在于:《长生殿》表现的是老夫少妻的矛盾关系;《赵匡胤》表现的是事业与感情的矛盾关系,《宝莲神灯》表现的是前妻之子与后妻之子命运取舍的矛盾关系。尽管是艺术欣赏,却能引发观众对婚姻与家庭的思考。
《京昆戏说·长生殿》的最大亮点,并不是让京剧(《贵妃醉酒》、《梅妃》)、昆曲(《赐盒定情》、《献发密誓》)次第同台登场,也不是《哭像》一场,让台上三百年不动的贵妃遗像,起身与明皇互诉衷肠的情节设置,难的是在《哭像》中,唐明皇和杨贵妃竟能在唱腔上实现昆黄对唱,京胡、曲笛问答。
《赵匡胤》中的赵匡胤,是《打窦瑶》、《千里送京娘》和《斩黄袍》三出戏中赵匡胤形象的捏合,本极不易统一,特别是看到第三折时很是捏了一把汗,但没想到最后两个丑行应工的大太监,用几句对白轻松地统一了三个性格截然不同的赵匡胤。五年前李宝春从台湾数次赴杭,登门师事宋宝罗先生,得到过宋老的悉心指授,《打窦瑶》一折(又名《斩红袍》)就是收获之一。
《劈山救母》一折中,李宝春赶扮二郎神,不由得让我想起日前纪念王金璐先生逝世一周年演出中,王老长子展云老师以七十六岁高龄登台示范演出绝响舞台多年的《捉拿左青龙》。展云、宝春老师都是克绍箕裘,允文允武,虽然翻跌已非能事,但功架仍一丝不苟。特别是宝春老师的二郎神,扎大靠持三尖两刃刀开打,刀花奇快,其实手快主要在于脚底下快,而脚底下快则在于腰里有劲儿,再注意一下他之前两天还主演了两出大戏,当天还刚完成两个唱功繁重的折子戏,仔细想想,已相当“恐怖”了。
疑问是我个人的,也许在别的观众看来并不是问题,但提出来可供主创团队和其他观众参考。
《京昆戏说·长生殿》中,杨国忠与安禄山这两位花脸的对唱很有意思,但杨国忠穿开氅,是家居常服,又能听到朝堂上对安禄山的赦旨,似与情境略不合。
《哭像》中贵妃像起而唱之,如有个舞台技术或音乐伴奏上的铺垫更好,否则略显突兀。上文充分肯定了昆黄对唱的协律,但皮黄唐明皇的京音与昆腔杨贵妃的苏音实在不甚相谐,相反,昆腔唐明皇与皮黄杨贵妃对唱时却无此问题。京昆长生殿立意虽好,但并非因人设戏,而是因戏找人,以主演为中心的基金项目制还是不易持久,台北新剧团本生力量的弱点导致,四梁八柱一旦出缺,大厦立倾。
《赵匡胤》中《千里送京娘》一折,既然表现的中心是二人的以礼相待,那么京娘为赵匡胤整装扎衣,似应考虑到授受不亲的因素;京娘过桥时,匡胤如以盘龙棍相扶,比用手相搀更妥帖些,这令我想到昆剧《十五贯》中,熊友兰与苏戌娟在同赴皋桥途中相遇,苏下桥时一个趔趄,熊友兰以手中纸伞相扶,既增加力矩,又符合二人萍水相逢、男女有别的人物关系,值得借鉴。郑恩临刑前戴扎巾不甚合理,似应戴甩发。
《宝莲神灯·巧结仙缘》一折的台词中,刘彦昌似应被打下的是华山,而不是凡尘。《二堂舍子》一折中,王桂英在追光下以大段唱腔叙说心路历程,情境上虽有合理之处,但作为观众看来就很累,当然,这有助于宝春老师歇力;既是全须全尾的大戏,那么秋儿的命运需要有个交代,这在传说和各剧种演绎中都有,总之秋儿并非就此为兄长替死,如限于篇幅,那至少需要简单交代一下,不可完全不提,毕竟谢幕时,秋儿还盛装上台。劈山之前,九只母老虎之舞甚为别致,但在音乐上与全剧还是不够和谐,且霹雳大仙所言所邀约相助的众仙实为众虎,不易理解,不如就开宗明义地介绍为虎仙亦无不可。全剧各段的唱腔总体尺寸偏快,对散戏后观众及时赶上地铁有利,对铺陈情感则不利。
台北新剧团的演出创排,并非出自公帑,而是来自辜振甫先生的基金支持。日本对传统艺能的传承与传播也常用此法,在此基础上的艺术探索,值得鼓励,市场是否与探索者产生共鸣,要相信观众会自己选择。同为宝岛的传统戏剧演出团体,台北新剧团与国光剧团各有特色,宝春老师重技艺表现,国光重文学意境,都是扬长避短。其实“新老戏”不过是个吸引关注的标签,这是演出营销所需要的,关键在于核心表现是否能给观众带来足够的艺术享受。
记得2008年6月,李宝春老师在长安大戏院演出《孙膑与庞涓》,散戏后宝春老师的长兄浩天老师手持对讲机忙前忙后,风风火火地走进化妆间管胞弟不叫名字而一本正经地称“导演”,宝春老师微笑而应之,令人忍俊不禁。那时他曾说过:我现在演戏,对台上有没有艺术创造,是否发扬家学等等,其实没有想得太多——我父亲去世时56岁,我今年58岁,还能在台上演,就知足了。难得的正是这份坚持,宝春老师今年已67岁,仍在海内外以一人之力掀动满台,走自己适合的路,不易。曾有人说李少春先生晚年常常抿嘴微笑,含着气,特别有魅力,仔细想来,宝春老师现在的微笑酷似乃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