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西藏京剧团成立一年半的演出情况
作者简介:
徐长生,北京人,自幼学戏,其父为“富连成”弟子徐世宸。徐先生1960年入新华京剧团学员班学老生,从此跟随京剧团辗转万里。退休后回京定居。
1960年秋,北京的一些文艺团体奉调支援外地,其中有:新兴京剧团调往新疆;李金声、陈金彪的联谊京剧团调往广西柳州;吴素秋京剧四团调往沈阳;市话剧团调往郑州。我们隶属崇文区的新华京剧团也召开了全团大会,团领导宣布:全团调往西藏,并动员全体同志,相应党的号召,支援边疆的文化建设。会后,李万春先生率先贴出响应号召的大字报(由于决定去西藏,万春先生的“右派”帽子才摘掉),党团员及群众纷纷表示决心。接着就是检查身体,安顿家属,整理行装,包括戏箱及道具等诸多事项,全团上下齐心努力,半个月后剧团就出发了。
除年老体弱的团长徐东明等另有安排外,全团140人(包括学员40人),团长兼支部书记为张正武,副团长李庆春、徐东来,主要演员有:李万春、李小春、李砚秀、关韵华以及赵玉民、马小禄、秋卉芳、刘英华、陈君凯、顾荣长、钱鸣业、杨鸣庆、刘世亭、商四亮、田喜秀、张鸣宇、李瑞启、杨宗年、洪鸣珠、吴幼兰等,鼓师王寿臣、黄双凯,琴师康君彤、王韵石、魏德惠。年纪最长者佟崇湖60岁,最小的顾双仲9岁。大家满怀革命热情,告别妻儿老小,告别首都北京,1960年12月7日上午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出发的当天,每人都穿上的大头鞋和棉大衣,又发了两个炸油饼。走行两天两夜到达兰州市。西藏方面派一名姓杨的干部和一位保健医生专程来兰州迎接大家。在兰州稍作休整并演出,就乘火车继续西行。火车到了峡东就是终点了,要换乘汽车前行了。汽车翻过祁连山,到达青海重镇格尔木。为了逐步适应高原气候,也为了满足沿途群众的要求,从兰州开始就边赶路,边修整,边演出。格尔木地处高原,人们普遍都有头疼气短、嘴唇干裂的反应。再次检查身体,个别同志暂时留下来,在格尔木演出较多,并且过了1961年元旦。
元月4日离开格尔木南行。极目远望,巍巍群山延绵不断,白雪茫茫,渺无人烟,汽车时而盘山爬行,时而在搓板似的路面上颠簸,车后尘土飞扬。偶尔可见藏羚羊等野生动物在远处飞奔。狂风暴雨不时袭来,越走地势越高,普通的手表停摆了,有人休克了,备用的氧气袋救了急。元月6日到达黑河,剧团短期休整并为当地驻军演出。1961年1月12日抵达西藏首府——拉萨,行程万里,历史一个多月。
初到拉萨,一切都觉得是那么新奇,藏族男人发辫盘头,女人佩戴各种饰物,手中摇着转轮……做饭烧牛粪,喝酥油茶及砖茶,吃青稞磨成的炒面,街上散发着牛粪味和羊膻味……商贾云集的八角街上,传出悠扬的藏族民歌和印度音乐。藏族群众热情好客,一次我和同事逛八角街,见一些藏族群众在自家楼顶上载歌载舞,我们好奇上去观看,他们对我们很热情,请我们到他们家中做客。一位老阿妈边打酥油茶边为我们唱歌,她女儿会说汉语,献上了藏式点心,又捧上了青稞酒请我们喝。青稞酒味道酸甜,类似醪糟,我们觉得挺好喝的,不免多喝了几碗,谁知一站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勉强扶着墙,踩着“棉花”回去了。以后我们在拉萨礼堂演出,那位藏族姑娘还到后台看望过我们。
团部设在木鲁寺,距离市中心打大昭寺、八角街不过数百米。寺庙很大,上下五层,东半部为京剧团,西半部为川剧团和豫剧团。专为京剧团在院子里盖了座排演场,吃水有水井,吃饭有集体食堂,主要演员住在三楼正向二居或三居室里,其余人员住集体宿舍(僧房),两块方草垫子拼放在地上即是床。燃料短缺,冬季不能生火取暖。军区警卫营指定为京剧团的副食补给基地。剧团安顿好之后,先后安排大家参观了大昭寺、罗布林卡等名胜古迹,又组织听了几场有关西藏概况、民族政策、民主改革等内容的报告。2月4日西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以下简称筹委会)副主任帕巴拉·格列朗杰,在中共西藏工委会议厅亲切接见了新成立的西藏京剧团全体人员。当介绍到帕巴拉·格列朗杰时,张司令员讲、他是活佛,是革命的活佛。接见完毕,招待大家观看电影《海军少尉——巴宁》。频繁演出随即展开,主要剧目有:《猎虎记》、《杨六郎招亲》、《林冲夜奔·火并王伦》、《佘赛花》、《雁荡山》、《闹龙宫》等。2月9日中央驻西藏代表,工委书记张经武观看了演出,剧目是:徐东来的《铁弓缘》,李小春的《击鼓骂曹》,李万春、李庆春的《武松打店》。3月12日张经武、张国华陪同西藏筹委会主任班禅大师观看演出,剧目为《戚继光斩子》,李万春饰戚继光,李小春饰戚印,李砚秀饰戚夫人,李庆春饰倭酋。该剧曾在上世纪50年代初北京戏曲汇演中获多项演出奖。班禅大师喜欢京剧,曾多次光临军区礼堂观看演出。一次开演前,他竟溜达到后台,看到把子箱上放的报字旗,顺手拿起来,高举着走了几步,就势做了个半跪报信的动作,在场人笑声一片。演出前首长们经常和演职员下上几盘象棋。军区政委谭冠三曾到团里看望大家并讲话,语重心长地希望李万春先生把自己的艺术传授下去。“五号”首长副司令员到团里来,照常在来客登记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陈明义。
李万春先生年届五旬,精力充沛,经常上演《武松打店》、《闹天宫》、《八蜡庙》、《恶虎村》等剧,重排演出了《真假欧阳德》、《独木关》等,教授李小春演出了《珠帘寨》,教授我和李淑嫒演出了《武松打店》。特别是他恢复了极少演出的马派名剧《四进士》,饰宋士杰,李砚秀饰万氏,新丽华饰杨素贞。李先生老生戏宗马(连良)派,解放后只在李盛藻主演的《四进士》中演过一次杨春,那是他甘为配角,为合作营造和谐气氛的一次义举。徐东来因高原反应,室内备着氧气瓶,仍坚持演出全部《穆桂英》、《佘赛花》等戏。李砚秀常演剧目有:《贵妃醉酒》、《昭君出塞》、《凤还巢》等。李小春时年23岁,正是大好年华,常演剧目有:《野猪林》、《智激美猴王》、《战太平》、《闹天宫》等。李庆春30岁出头,主要剧目有:《三盗九龙杯》、全部《徐良》等,并且担当许多重要配角。几位主要演员合作戏阵容强大整齐,如:《猎虎记》李小春饰解珍,顾荣长饰解宝,徐东来饰顾大嫂,李万春饰孙立,李砚秀饰孙夫人,李庆春饰乐和;《杨六郎招亲》李万春饰吕蒙正,徐东来饰柴郡主,李小春饰杨六郎,关韵华饰八贤王,李庆春饰傅丁奎,赵玉民饰老令公,马小禄饰宋王(进藏前,宋王由徐东明饰演)。
3月15日,由李小春、李庆春领衔组成青年演出队,随西藏党政军慰问团赴林芝地区慰问人民子弟兵。汽车沿川藏公路东行。道路崎岖,山势陡峭险峻,左边悬崖峭壁,右边峡谷深渊。遇到险要地方,人们就要步行过去再上汽车。两天行程进入林芝地区,地势逐渐平缓,远山近野尽是翠柏青松,郁郁葱葱,空气清新湿润,鸟语花香,心旷神怡,宛若人间仙境。林芝因有罕见的野生灵芝草而得名,并享有西藏江南的美誉。车队行进到“八一新村”,受到部队官兵、藏族群众的夹道欢迎。“八一镇”,当年是解放军某部队领导机关所在地,这支部队原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即将调往四川。欢送大会在“八一新村”礼堂举行。张国华、阿沛·阿旺晋美、帕巴拉·格列朗杰出席并讲话。第二天又驱车前往烈士陵园祭扫。返回途中见一古柏惊人粗壮,十几个人上前手拉手才把它围绕过来,以后被旅游者称作柏树王的就是这棵树吧。
演出队在“八一新村”演出6场,剧目主要有:《野猪林》、《智激美猴王》、《嘉兴府》等,黄梅戏、秦腔剧团也先后来到“八一新村”,三个团还联合演了一个晚会。这里演出结束,又到林芝县为当地藏汉族干部群众演出。随后乘汽车沿川藏公路赴札木(波密)地区演出,为了安全,部队派6名战士随行。翻过舍吉拉雪山到了山清水秀的札木地区,为了让偏远地区的人们看到演出,演出队最远到过松宗兵站。还离开公路深入基层曾派一个演出小组带着《三岔口》、《拾玉镯》两小戏去育儿根为一个班的战士演出。又到一个叫朗久的地方慰问刚才从墨脱换防出来的部队。墨脱是当时不通汽车的县,自然条件恶劣艰险。在朗久演出4场,有全部《徐良》、全部《杨排风》、《三岔口》等。有一次,演出中忽然下起了雨,席地而坐观看演出的部队官兵和藏族群众,不为所动,冒雨看戏。坐在台下的西藏工委宣传部方部长谢绝了部队领导为他披的雨衣。临时搭的舞台多处漏雨,我们坚持把戏演完了。演出队先后又为“巴河桥”通麦大桥守桥部队、雪巴农场职工、梗樟林场伐木工人演出。在林场,曾有十几个藏族小孩好奇地围观演出队,他们一个个头发老长,队里同去的理发师热情地义务为他们理了发,4月40日演出队返回拉萨。
5月9日再次由李小春领衔组成演出队,赴日喀则地区,参加班禅行宫落成庆祝活动。5月12日在日喀则军分区礼堂举行首场演出,剧目是《野猪林》。5月14日下午,应班禅大师邀请,演出队前往行宫参观游览。行宫位于日喀则市郊,座落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浓郁的藏式建筑风格,金碧辉煌,与闻名于世、依山而建的扎什伦布寺遥相辉映。十几顶白色帐篷散落在草地上,大家被引进帐篷里就座。低矮的藏桌上摆放着藏式干果、茶点、进口香烟,不多时,班禅大师走进帐篷,与李小春等同志握手表示欢迎,并通过翻译对大家说:“招待不好,请大家吃好,玩好!”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在另一座帐篷里,演出队为班禅大师表演了京剧舞蹈和唱段。随后大家参观游览。行宫是占地面积很大的建筑群。主楼三层,大师下榻在二楼,里面窗明几净,墙上挂着一支猎枪,香烟缭绕,大玻璃柜里供奉着上世班禅的巨幅照片。数名喇嘛在里面侍候。二十多年后,大师来日喀则主持前几世班禅灵塔开光典礼,不幸病逝在这座行宫里。5月16日举行行宫落成典礼,参加建设的民工每人发两个炸油饼,并受大师摩顶祝福。晚间举行盛大宴会,演出队应邀参加,被安排在一楼大厅,二楼为主宾席。宴会开始,只见20名强壮藏族青年托着食盒鱼贯而进,这是宴会的服务人员,他们身着藏袍和雪白的衬衫,足蹬马靴,发辫盘头坠着红穗,耳朵上挂着大金耳环,透着那么精神。班禅大师和工委副书记周仁山、阿沛·阿旺晋美、帕巴拉·格列朗杰、日喀则专员计晋美等出席并逐桌敬酒。宴会结束,演出队在三楼大厅演出了《遇皇后》、《铁弓缘》、《三岔口》。班禅大师送演出队每人一只大头钢笔,送主演及领队各20尺卡其布,招待大家观看电影《宋景诗》。
主要任务完成后,又分别在日喀则市中心广场、军分区、分工委、寺庙等处演出。虽然语言不通,广大僧俗人员仍能从表演、武打中看懂剧情。一次在寺庙为僧人们演出《三不愿意》,饰演知县的赵玉信在向邓相公道谢时,磕了一个藏式长头,四肢匍匐在地,逗得喇嘛们哄堂大笑,由此赵玉信得雅号被称为“藏丑”、“喇嘛红”。随后演出队又赴偏远的南木林地区演出。李小春当时正值艺术上的黄金时期,《野猪林》这样一出文武并重的大戏,是常演的保留剧目。在南木林演出《铁弓缘》时还出了一个小笑话:后台服务的藏族姑娘,见台上匡忠光喝茶水,不见往壶里续水,以为壶里没有水了,随即提着大铜壶走上舞台要掀开壶盖续水,却怎么掀也掀不开,工作人员忙把她劝下来。这份淳朴热情,令人感动。日喀则之行历时一个月后,演出队返回拉萨。
山南地区是西藏的粮仓。11月份,剧团一行40人赴山南慰问演出。主演有老生赵玉民、武生张鸣宇、花旦刘英华,剧目有《清官册》、《闹天宫》、《大英杰烈》等。11月9日经贡噶到达山南地区政府所在地泽当。演出7天,又到札朗演出了3天,应邀参观了当地又名的昌珠寺。据介绍,该寺是唐文成公主进藏途中停留过的地方,一间普通居室里摆放着炊事用具,系文成公主当年所用。
当雄军用飞机场位于藏北草原,海拔四千多米,地广人稀,高寒缺氧。1962年春节,李小春领衔随拉萨市春节慰问团赴机场慰问演出,住了7天,演出在机场礼堂举行,共演了6场戏。为满足当地藏族群众要求,又在露天搭台,演出《三岔口》等小戏,我演的任堂惠,唱【导板】,走边,接唱【快板】,主教老师李小春上台操琴。演出后,招待大家吃糖三角,喝人参果粥。
一部分人员在外演出,留在拉萨的人员也经常应邀去部队、机关、企事业单位做专场演出。每去必招待烟茶糖点夜宵或是豆浆、油条。每周六、日在拉萨礼堂公演两场。罗布林卡举行游园联欢活动,必有京剧助兴。出行没有汽车,就用两辆马车拉着服装、道具和年老体弱的同志。剧团重排上演了《三打祝家庄》、《三盗令》、《无底洞》等戏。《打城隍》这样一出丑角戏,以其诙谐有趣的表演,深受群众喜欢。其间还辅导了秦腔剧团、黄梅戏剧团、豫剧团、军区文工团等文艺团体。学员班实习演出了《黄金台》、《宇宙锋》、《遇皇后》、《时迁偷鸡》、《雁荡山》等戏。各级领导对京剧团极其关怀重视,藏汉族干部群众、部队官兵很喜欢看京剧,剧团自身也做出了极大的努力。
由于气候原因,部分年老体弱的同志不适应,病号增多,特别是一老一小两位同志相继病故。剧团成员很多都是两地分居,生活上也有诸多困难。综合上述原因,西藏方面与中央有关部门商定,将京剧团调往自然条件较好的内蒙古自治区工作。1962年5月11日,最后一批人员离开拉萨,乘汽车沿原路返回,学员班乘坐的大轿车在离格尔木不远的地方不幸翻车,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实属万幸。在格尔木休整时,又应邀为当地军民演出。途径大柴旦时,得知上海迁来的柴达木京剧团正在演出京剧《画皮》,有位青年人据说是武正霜的弟弟,穿着小生戏装跑来邀请李万春先生进礼堂休息。因为急于赶路,只好婉言谢绝。在甘肃省柳园转乘火车到达兰州时,内蒙古艺术剧院院长陈清章、汤克二位同志专程前来迎接。6月5日,剧团一行抵达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市。从此剧团在塞外青城定居下来。
转眼50年过去了。斗转星移,世事沧桑,李万春、李砚秀、李小春、李庆春等一些老艺术家相继辞世。仅有徐东来老师依然健在。幸喜李氏后继有人,第四代传人李继春、李阳鸣已在京剧舞台上崭露头角。内蒙古、西藏两地远非当年可比。青藏高原有了铁路,火车直达拉萨,使几代人坐火车的梦想成真。仅仅有一年半历史的西藏京剧团,以其精湛的艺术展现在西藏的广大地区,为弘扬国粹,活跃当地文化生活,增进民族团结、军民团结做出了贡献。
西藏京剧团成立之前,曾有武汉京剧团在1955年随中央代表团赴西藏慰问演出。之后有中国京剧院二团在1965年随中央代表团赴西藏慰问演出。再以后就是2006年中国京剧院与西藏藏剧团在拉萨合作演出《文成公主》。西藏拥有自己的京剧表演艺术团体,我们可称是“独一份”了。
同事们在一起回忆起在西藏的这段往事时,无不津津乐道,心驰神往,尽管在那里时间不长,条件非常艰苦,但是,它仍然给我们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回忆。西藏京剧团的演出活动也是京剧史上浓重的一笔。
(原载于2011年第5期《中国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