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群——青年戏曲人的传承与创新
初接触戏曲的时,听朋友提起过小剧场特别火的一部京剧《惜·姣》,说这部戏节奏明快,吸引了很多年轻观众走进剧场听京剧。几天前,我采访了这部戏的编剧、导演李卓群,聊了聊她关于戏曲的二三事。
李卓群,生于1985年,北京京剧院编剧、导演、制作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北京戏剧家协会会员。本科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研究生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系,2011年进入北京京剧院工作。为中国首位跨戏曲文学、戏曲导演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执导和编剧的作品有引发近年小剧场戏曲热潮的小剧场京剧《惜·姣》《碾玉观音》《春日宴》《好汉武松》《人面桃花》等;中日韩合演舞台剧《麦克白》;京剧《大宅门》《菊苑撷芳》,大型桂剧《破阵曲》《燕歌行》等。曾任国内多档戏曲类、时尚类栏目的策划、导演。作品风格极简而精致、细腻且丰满,具有鲜明辨识度和跨界影响力,带领创作团队践行“剧组项目制”、“京剧合伙人制”等制作先河。其艺术风格和体制探索在业内外受到了广泛赞誉。
由《惜·姣》谈起
2013年,小剧场京剧《惜·姣》首演,成为“现象级”作品,至今已演出超过50场,吸引了业内外众多观众前来观看。在最初做这个戏时,李卓群和团队的处境很艰难,演出商和剧场几乎不知道什么是小剧场戏曲。在此之前,北京京剧院有过几部小剧场剧目,但当时几乎不演了,团队所要面临的是开拓市场。
小剧场京剧《惜·姣》剧照
他们选择进入学校宣传剧目,一辆小车,后备箱里是一天的干粮,即便当时男女主演还要排练,也加入了宣传阵营。很多学校不让贴海报,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宣传最大化,男主演还被保安大叔追过。就这样,冬天的北京,5天他们去了28所高校。
现在,他们有了业内顶尖的宣传团队、平台和渠道,回过头来看,之前的经历是非常难忘的。李卓群笑着说,“如果哪天需要我们剧组再出去贴海报、散传单,肯定是一呼百应。”
当时大学里85后、90后居多,很多学生看到海报后夸赞“好漂亮”,但一看是京剧就放下走了,接传单的反而是老教授和外国留学生。这件事当时使李卓群很失望,她想象中年轻人应该是喜欢自己的本土文化,但只有真的到一线了解过情况之后才知道自己任重道远。
北京京剧院李恩杰院长曾经对她说做戏要知道市场要什么?观众要什么?时代要什么?这几句话一直在影响她,从《惜·姣》开始,李卓群就一直在思考“传统”与“创新”的分寸,这是他们这代戏曲人需要寻找、总结的。一边是传统戏曲之美,一边是年轻人的喜爱,乍一想很容易,但要把这两点完美结合,是现阶段需要攻克的难点。
2018厅堂版《桂林有戏》剧照
李卓群也问了一些学生对京剧的看法,不少人反馈京剧节奏、唱腔、剧情发展很慢,不符合现代人们的审美。从学校回来之后,李卓群和团队开始看美剧、看韩剧,从情感浓度、叙事节奏等方面吸取符合现代年轻人和社会的节奏。
『最初的《贵妃醉酒》也不是这样演的,这是梅兰芳先生吸收了众多艺术形式之后才有的呈现,京剧也是有发展变化的。前几天讲座有观众说喜欢看传统的戏,不喜欢看现在的创新戏,但究竟什时候的戏才是传统呢?
周信芳先生也是吸收了大量东西方戏剧、歌舞剧乃至电影的表演方式,论创新,我们跟前辈比起来做的太少,还没有他们一半大胆。观众的需求没有错,他们想看到的是京剧鼎盛时期的严谨、规范,以及传递出来的自信、昂扬的精气神儿。通过观众看似“刁钻”的提问,我也学到了很多,我们应该拿什么的作品呈现给观众?』
郭宝昌与大宅门
郭宝昌是通过《惜·姣》认识的李卓群,他曾说,“本子(《惜·姣》)写得太好了!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颠覆了传统。京剧需要的是时代价值观的注入,要赶得上时代。这个剧本给人新的希望,这希望就在年轻人身上。”
李卓群与郭宝昌有着同样的观点,他们都认为创新和继承是不能割裂的,反而是有很好的传承之后,才能有更好的创新。简单说,做传统文化,得比传统文化更传统;做创新,要比时尚人群更时尚。这个要求对从业者有极高的要求,既要落后于时代,又要领航于时代,两个极端,自相矛盾却又相辅相成。
谈到与郭宝昌合作《大宅门》,李卓群这样说,
『“郭宝昌”和“大宅门”六个字,可能全球华人妇孺皆知,在我们梨园行中也影响颇深,从电视剧和原著小说当中所传递出的对戏曲艺术和对老北京文化的理解程度之深之广,是非常令人敬佩的。
郭老师深谙戏曲传统美学,能够把传统戏曲很灵活地化用在《大宅门》当中,不光是大家听到的锣鼓经,还有叙事方式、人物表演节奏以及镜头切换节奏等等都是戏曲传统美学的东西。』
小剧场京剧《碾玉观音》剧照
在《碾玉观音》的谢幕现场,郭宝昌当着全体观众和媒体宣布要与她一起合作京剧版《大宅门》。这对李卓群来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大馅饼,被幸福击中,当时有点儿懵。
随后,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缓神,郭宝昌是大导演,虽然《惜·姣》当时得到了很多好评,大家在她的团队身上看到了不同以往的东西,但她反问自己这些足以支撑郭老师对他们的信任吗?自己能不能担得起这份重担?带着问题李卓群思考了八个月,当郭宝昌问她剧本有没有写好的时候,她才确定老爷子是想要把毕生的心血呈现在戏曲舞台上。
京剧《大宅门》剧照
在创作过程中,郭宝昌透露自己做《大宅门》的初衷就是想把它做成京剧,这句话带给年轻的戏曲人极大的感动。同时,给了他们极大的挑战和支撑。
在经历初稿以及郭宝昌的启发之下,李卓群决定京剧版《大宅门》以杨九红,这个一辈子没能进了大宅门,却与之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的视角讲述大宅门的故事。
这个角度得到了郭宝昌的肯定,传统戏曲中几乎最闪光的形象,苏三、李香君、梁红玉、杜十娘等等几乎都是这样的女性角色出身烟花、却品格高洁的女性形象,她们是当时社会的缩影。
其次,白景琦和杨九红两个年轻人,一个知难而进,一个知辱而往,也非常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年轻人的思想正在疯狂往前探索,古老的中国和现实却在迷失和停滞。这是年轻人对情感、家族和社会的碰撞。
除此之外,郭宝昌要求舞台上妓院里没有一个妓女,大宅门里没有一个丫鬟,他要求李卓群“叛逆”,甚至可以与自己的原著大相径庭。李卓群以前也接触一些原著作者,但像郭宝昌这样,让自己“天马行空”做改编的不多见,这使她产生了很大的触动。
『老爷子的思维模式,对晚辈的提携是很梨园行的。很多时候我们会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在梨园行的体系里,老师们都是口传心教,很无私的。我们常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老师希望学生能够学到自己的东西,但不拘泥与此。
郭老师深谙这个传统,不管是他对我的发现、扶持、提携还是扶我上马,都是这样一种传承。我从他们这辈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从《大宅门》这部戏中学到的足够支撑我继续往前。我不能说能走多远,学而时习之吧,目前这个阶段,《大宅门》给了我很多给养。郭老师给予我的思维模式和对中国传统艺术的美学思考是受益终身的。』
小剧场京剧《好汉武松》剧照
不停歇的挑战很多人说她的团队是研究型团队,她说做一部戏要知道它的前后五百年,大家常常为了一部戏去翻阅上百万字的文献资料,每一句台词都要有强大的数据和资料支撑。戏曲是有层次的,观众看到的、演员内心的和真正人物背后的,这样才能经得住观众咂摸,观众才会买票一次次走进剧场支持。
李卓群刚刚完成了一部关于光绪帝的剧本,这部戏缘起一份震惊史学界关于光绪帝死因的尸检报告,这次全组主创先后查阅了大概两百万字的资料。面对现在创作中的挑战,李卓群坦言团队太年轻。这么有深度的题材,很多人会质疑年轻人的毅力和恒心,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做好。
大型桂剧《破阵曲》剧照
前辈们可能对年轻人、对年轻的戏曲人有所误解,现在她和团队每去一个地方,每接触一个团队,每排一部戏,希望留给别人踏实的印象,她和团队也有目标,通过自己的行动来摒弃大众对青年戏曲工作者的疑问和成见。
另外一个挑战是每一部戏都是超越自己的一次机会,超越自己是最难的。她的处女作《惜·姣》代表着北京京剧院,又在北京人艺首演,起点是比较高的,这就意味着她要不停的超越自己。当有观众反馈说哪个戏不如前一个戏时,李卓群会去思考自己的“进步”与“退步”。
小剧场京剧《春日宴》剧照
从更大的层面来讲,戏曲现在面临的挑战是没人走进剧场看戏,观众对戏曲心灰意冷。今人永远都不是梅兰芳,大家也回不到梅兰芳的时代,青年一代的戏曲人非常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能够吸引更多观众走进剧场,可能无法与前辈大师相比,但也能够看到他们的努力。可爱的观众
剧目巡演走过很多城市,每座城市的观众都有自己的特点。李卓群在外地的第一次讲座是在天津大剧院,在去天津之前,很多人都告诉她天津的观众很挑剔,很刁钻。
那次讲座台下坐了很多叔叔阿姨,当时她很忐忑。那天人很多,在她说完现在面临的困难之后,有个大爷突然说“别害怕,有我们!”,还有阿姨给她送水喝,当时觉得特别温暖。
那次讲座上,她提到京剧得姓“京”,而不是把其他艺术形式融合在一起,台下观众掌声雷动,那一刻,她认为天津的观众是懂戏的,他们的“刁钻”是对不好好做戏和唱戏的人。
与天津有着很大反差的是南京,去之前听说南京的京剧观众很多都是汉服姑娘,是昆曲迷,她们的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南方的温婉。
那场讲座,台下特别安静,说到好玩的地方,台下的姑娘们会用说明书捂着嘴笑。讲座的提问环节,没有一个观众离席,而且是年轻观众居多,与天津的情况完全不同。不过,两座城市都是非常友好,他们也收获了很多好评。
每座城市的气质不同,碰撞出的惊喜不同,带给主创们的思考也不相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天津要求演员们的“玩意儿”在台上不能偷懒,不能懈怠;南京则要求演员对人物的开掘和表演层次上的细腻。
一本好书
这次的“一本好书”,李卓群推荐了最近在读的《清光绪帝死因鉴证》,这本书中有理性的推导,也有感性的分析,有当时的史料,也有通过现代科技手段的反推结论,这几个方面非常适合年轻人去品读,我们从中不仅能看到历史的真相,也能够看到很多分析问题的方式和处理。
很多人都觉得李卓群是个幸运儿,不管是从家庭、学历到工作的顺遂,一路都有贵人的扶持和团队的呵护。但苦乐自知,她敢于尝体制之鲜,开拓“剧组项目制”、“京剧合伙人制”这样的制作先河,敢于在市场低迷的时候,通过一部部作品与市场进行“对话”,在被很多人不看好的时候,演出已达几十场,并且还将好戏带给全国的观众。
她说,以前认为做戏曲的创新,可能很多人会是阻碍。事实上,当你付诸决心和努力,老师们会向你投来欣赏、支持的目光,甚至还会亲自上阵来指导帮助。很多事情只有着手去做,才能有更加准确的判断。
一路走来,要感谢的人很多,好的作品是给大家最好的回馈。同时,她感谢戏曲给予自己的养分。祝福卓群姐姐创作出更多精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