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明星在街头
读翁偶虹先生的《春明梦忆》,有一段写他陪高庆奎逛庙会的文字,非常有意思,读罢让人感慨,让人思味。
高庆奎何许人也?如今的年轻人,大概很多是不大清楚了。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高庆奎是京剧老生高派的创始人,当年和余叔岩、马连良齐名,被誉为须生三大贤和四大须生之一。和梅兰芳挂双头牌在上海演出,曾经盛况空前,一票难求。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流量明星。
庙会上,还有一位流量明星,是绰号叫作“面人汤”的汤子高。在老北京,汤氏三兄弟,如同水浒传里阮氏三杰一样,都是京城捏面人的高手,名噪一时。汤子高是汤氏三兄弟中的老三,被人称作“汤三儿”。他擅捏戏曲人物,人物造型精准,带有故事性,曾经为不少京昆名角捏过戏人,造像逼真,颇受好评,一位戏人,价钱居然最高达一块现大洋,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翁偶虹先生称赞他“风格如国画中的工笔重彩”。
这一天,两位流量明星,在庙会上相会,按照现在的想象,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汤子高久仰高庆奎。高庆奎也久闻汤子高的大名。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不是在舞台上的镁光灯闪烁之中,不是在宴会上的灯红酒绿之中,不是在电视上明星访谈节目中,也不是在观众葵花向阳一般的簇拥中。就是在街头的庙会上,在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中。
寒暄过后,汤子高技痒手痒,好不容易见到久仰的高先生,便直爽地要求高先生为他摆一个《战长沙》的身段,他来照葫芦画瓢,当场捏个面人儿。这颇像画家的写生,却又是比写生还要有难度和有意思的一桩趣事。因为画家写生的对象可以是一般的人,而汤子高面对的可是京剧名角。这不仅要考验摆出身段人的本事,也是考验作者的本事,别在高庆奎的面前演砸了,露了怯。高先生也不推辞,或如我们当今一些流量明星一样扭捏作态,而是爽快地一口答应。
《战长沙》是一出有名的红生戏,也是高庆奎的拿手戏,讲的是关公和黄忠长沙一战生死结盟的故事。高庆奎就在汤子高的摊位前摆了个关公拖刀的身段,展现的是“刀沉马快善交锋”的雄姿,很是英气逼人。但是,这是个单腿跪像,对于汤子高而言,捏面人,不是一个好的角度,他觉得有些棘手,一时不好下笊篱。
好不容易见到了名角,又好不容易让人家为自己摆出了身段,按照我们如今想象力的发挥,该如何是好?或者,硬着头皮上,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或者,不好意思,虚与委蛇,委婉逢迎,让高庆奎觉得盛情难却,自己换了个身段。那时候的艺人,毕竟不是如今的流量明星,没有那么多讲究的派头和复杂的心思,而是直爽得没有一点儿拐弯儿,如同一根笔直的竹子,可以参天裁云,也可以入地生笋,直爽得那样可爱。
汤子高看高庆奎这个关公拖刀的姿势不灵,立刻请高先生换个姿势。高庆奎没有觉得这个要求有什么过分,或者是对自己的什么不尊重,只觉得像走路迈出了右脚再换成左脚一样,很方便,很自然的事情,立马儿换了个关公横刀肃立的亮相姿态,立在汤子高的面前。
那么多人的围看,那么久的时间立着,高庆奎没有一点儿不耐烦,和在舞台上正式演出一样,那一刻,他不是高庆奎,是红脸的关公。
其实,并没有用太久的时间,只是汤子高觉得让高先生立在那里,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感觉着时候不短。没用两碗茶的工夫,面人儿捏好了,他把面人装进一个玻璃匣中,走到高庆奎面前,奉送给高先生。高庆奎一看,面人捏得惟妙惟肖,让他爱不释手。他对汤子高说:手工钱我领了,但玻璃匣钱照付。便拿出钱来——是多于一份手工费的。
这便是当时的艺人,在艺术面前,透着彼此的尊重和惺惺相惜。如今,不要说艺术品的漫天要价,或高昂的出场费和演出费,就是让那习惯于被前呼后拥的流量明星,当街摊前为“面人汤”摆个身段,一个不行,再摆一个,这样的情景还能见得着吗?
想起美国学者戴安娜·克兰教授在她的《文化生产:媒体与都市艺术》一书中曾经说过的话:“工艺品产生于个人阶级的文化世界,而艺匠的作品产生于中产阶级的文化世界。”克兰进一步指出,后者的文化世界则是以纯粹赢利为目的的。克兰在这里指出的“工艺品”,很有些像汤子高的面人,扩而言之,也可以说是高庆奎的艺术。而克兰说的“艺匠”则是我们如今很多派头十足却也匠气十足的流量明星。文化世界不同,各种追求不同,在市场和人为的操纵和哄抬下,膨胀的流量明星和艺术,已经无法和前辈的艺人与艺术相比拟。我们再也看不到高庆奎为汤子高当街摆身段的街景,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