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戏这么绝美的艺术实在不该消亡
《借东风》 李根饰演赵云
《战宛城》 周恩旭饰演张绣
《八大锤》 詹磊饰演陆文龙
我爱看武戏,只要有武戏演出,不论是外地来京的李玉声、张幼麟、奚中路这路名角儿,抑或是詹磊、魏学雷、周恩旭这批青年演员,还是戏校初生牛犊的娃娃,但凡抽得出空,都会买票。说起来我喜欢京戏是从听戏——当然是文戏——开始,西皮二黄的音乐很邪性,对于某些人“毒”性特大,听多了便上瘾,爱听爱唱,成为戏迷。但从舞台欣赏的角度,还是武戏更能吸引我。最近朋友圈流行一个词,叫“武德充沛”,武戏——尤其是武生戏,用这四个字形容再合适没有了。毋庸讳言,京剧盛世不再,武戏之于文戏,处境更加艰难。有种说法:京剧衰落是从武戏开始。武戏萎缩的原因很多,往深了想,或许和尚武精神的消磨殆尽有关,但对于各种现代化工具令诸多官能用进废退的人来说,自然、血性、强健的身体、力量、柔韧性……这些原初的人的本能更见珍贵。每次看完戏回来躺在床上,耳畔锣鼓犹响,眼前浮现出挺拔的功架和亮相,那感觉特别美妙,这么绝美的艺术实在不该消亡。
京戏史上武戏曾经特别辉煌。杨小楼,京剧戏迷心目中神一样的存在,“大武生”的标杆。“犹记小楼在世,戏帘一扬,侧身而出,轻微地颤那么两三下,然后猛地把头向台口一转,眼睛一张,仿佛照亮全场;双脚站定,又似安稳了大地,全身挺住连背旗也像塑就的,这时全园鸦雀无声,过了两三秒钟才似大梦初醒般齐声来一个‘碰头好’。”这是章靳以回忆杨小楼的一次亮相。对于我们这辈戏迷来说,杨小楼太遥远了,但凭着这些绘声绘色的描述去品味想象,已足够令人心驰神往。
吴小如先生说过,京戏的黄金时代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真正懂京戏的顾客并不特别爱听旦角,倒是老生和花脸更受欢迎。爱听四大名旦(尤其是他们个人本戏)在那时以达官贵人、太太小姐居多数,知识分子更多的都崇拜杨小楼。
杨小楼好在哪儿?前人总用四个字形容:“武戏文唱”,对于什么叫“武戏文唱”?自称“佞杨”的前辈学者柳存仁先生有过一段解说:“‘文唱’就是有表情,有说白,有唱有念有做,然后才有打,打也要打得规矩,打得边式、漂亮,打得举手投足处处都合乎锣鼓的节奏。假如一味地只有打,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一味的趋于火爆,那是江湖卖艺的伎俩,根本谈不上说是什么武戏。假如那就是武戏,则听武戏不如看杂技,或者,更不如看马戏的精彩紧张,令人咋舌!”
其实武戏文唱的道理并不复杂,“武戏”也是“戏”,是戏就有情节,有人物。观众看戏,虽然本能地喜欢看武打技巧,但更主要的是看“戏”。武戏不同于傻卖力气、毫无内容的江湖卖艺。所谓武戏,应该是以武打技巧为手段,来表现戏剧情节,刻画人物。“武”是“戏”的手段,“戏”是“武”的目的。
去年“魅力春天”擂台赛看周恩旭的《洗浮山》,写过一篇戏评,认为恩旭已懂得“武戏文唱”个中三昧,懂得演戏是一门艺术而非单纯的把式。小小年纪,艺术追求从一味勇猛走向潜气内转,令人刮目相看,今年“魅力春天”恩旭贴《战宛城》,更成熟,更丰满,更自信,更追求“武戏文唱”的境界,让我有“人才难得”之慨。
人才难得,而且是块“美材”。恩旭天赋条件太好了,有个头,有扮相,有嗓子。武生自幼练功,拳不离手,高强度的武打训练,虽练就铜筋铁骨,但往往对嗓音造成不良影响,有相当一部分武生的嗓子喑哑沉闷,甚至“左”到台下观众害怕他张嘴的程度。武戏来自昆曲的多,很多地方要边唱牌子边舞,有的武生在表演载歌载舞场面时,为了藏拙,只舞不歌,形成惯例,观众也不以为意。生旦以唱为主,其中出现天赋佳喉者,不足为奇;武生以武打为主,出一个好嗓子,太罕见了。张绣出场前闷帘一句“众将官,回操!”真有石破天惊之感,赢得满堂碰头彩。萧长华先生说唱武生要有“刚口儿”,所谓“刚口儿”是一种“甜润清爽、脆亮着实、刚多于柔、柔蕴于刚”的声音,我看恩旭基本具备。
汪曾祺先生说他小时候听杨小楼《战宛城》唱片,张绣念了一副对儿:“久居人下岂是计,暂到宛城待来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怆之情。恩旭嗓子有了,但嘴里功夫还不到杨小楼那种嚼金碎玉的程度,建议恩旭多听听杨小楼留下的唱片,在声调、韵味、口锋、劲头上找找杨派念白的神韵。武生戏一般念多唱少,要想传神入化,必须以念代唱。故而杨派往往把唱工的吞吐抑扬吸收到白口中来,使之富于韵律感和情绪感,听来特别醒脾。
王金璐先生的《战宛城》师法杨派,又下过一番苦心经营的功夫,研究极深,恩旭这出戏完全学习师爷的路子,可谓取法乎上。无论是校场中见典韦、许褚时的退让与隐忍,还是见曹操识破奸情时的错愕与羞愤,皆传神阿堵。藏中有露,露中有藏,官衣、纱帽、水袖、令旗,无一不有戏。最后刺婶一场,张绣重新扎靠,白绸条加面牌甩发,一身孝服穿戴,掌握一个“快”字诀,却快而不乱,真如疾风骤至,营造出哀兵以死相拼的肃杀气氛,令人有紧张之感。
整场演出看得出恩旭“临帖”的痕迹,对师爷的临摹达到亦步亦趋的程度。比如“观操”一场有处背执令旗向下场门的亮相,原先没有,是金璐先生照了戏照后安在戏里的,恩旭做来几乎一模一样。这里提个小建议,王金璐先生当年唱《战宛城》是六十岁的老年人,身体原因,有些地方有稍“过”的痕迹,恩旭是三十岁的小伙子,在模仿时不妨根据自身条件调整一下分寸和劲头,走得再圆一些,可能会更好地体现“大武生”的气度风范。
“战将功成日,峰头回望时。天涯无尽路,疆场再驱驰。”这是叶金援在《战宛城》演出后题赠恩旭的诗。从王金璐,经叶金援,到周恩旭,去年《洗浮山》,今年《战宛城》,戏以人传,令人感佩。写至此,不禁替恩旭考虑下一出戏的选择。小时看过金援老师的马超戏,八九十年代金璐先生给他排的《战冀州》《赚历城》和《两将军》,同天津张幼麟的风格不同,前几年在长安下午场还看过一次金援老师的《两将军》,虽是给青年演员垫场,但法度森严,印象深刻。期待有朝一日恩旭在金援老师的帮助下,能排一本京朝风格的全部《马超》。
今年参加“魅力春天”擂台赛的武生演员,除周恩旭外,李根的靠把戏也让我眼前一亮,《借风》赵云,虽只是一场起霸,但规矩边式,像极了他的老师杨少春先生。恩旭、李根这批青年武生,天赋佳,老师好,路子正,还差什么?对了,火候。火候是一种看来玄妙而确实存在的艺术境界,不一定有功夫有师承就能获得,需要积累和磨砺,所谓“大武生”正是一种“火候”。
杨小楼时代一去不返,只存于戏迷怀想之中,在如今京戏“综艺化”“歌曲化”盛行的状况下,武生的境遇略显尴尬。文戏演员还能在文艺晚会上一展歌喉,唱个“戏歌”,为人所知,武生行却几乎没有这种成名捷径。经年累月的练功,换来的往往只是一年数得过来的几场演出和相伴一生的持续伤痛。有的武生演员耐不住寂寞转投他业,还在坚持的都是不忘初心、视艺术如生命、使命感极强的青年才俊。正是他们,才使武生这一“武德充沛”的伟大行当赓续不绝。我们不必学九斤老太,为老成凋谢、后继无人而扼腕叹息,只要能遵循正确的艺术道路,锲而不舍,多琢磨多体会,相信后起者里会出现真正被戏迷认可的名副其实的“大武生”。
我爱看武戏,只要你们演下去,我会一直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