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丨谭孝曾《朱砂痣》赏析(四)
近日为繁杂所累,未能及时更新《朱砂痣》赏评文章,有负读者期望,文前先行致歉,望请诸位读者见谅。
韩廷凤转身对娘行说道:“大娘子,快快回去”,此时韩廷凤的脸上反倒露出了笑容,本应是“失望”,怎么反倒“笑容”突现?孝曾老师之演绎,唯人物角色“度”之把握最为精准,在此之前,韩廷凤由欢喜入疑惑,由同情入为难,全然是进退维谷之境地,仅此处“大娘子”三字出唇,方得了全身轻松,如释重负。魏振山先生在给笔者说戏时曾提到,谭富英先生演至此处的念白特点,怹说:“谭富英在念出“大娘子”三字之前,有个“啊”字的垫头,这个“啊”特别的轻,特别的柔和,特别生活化,但是为什么要垫个语气字呢?我个人认为,首先是韩廷凤此时终于轻松下来了,如释重负,所以舒缓了一口气;另外呢,他想通过这个比较柔和的“啊”,这语气字,展现出韩廷凤的大义凌然,这个语气字垫的特别好,特别真实......”
通过振山先生对谭富英“大娘子”三字念白的剖析,笔者将重点放到了振山先生所说的“如释重负”四个字上。的确如此,此时的韩廷凤虽无有娇娘怀中抱坐,但让娘行回转家园,却抒怀了这娘子的心腹事,这才是韩廷凤最愿意为之之事,故而,这正中了韩廷凤的下怀,从整个剧目上看,更加表现出韩廷凤这个人物本质品德的高尚。
此处还有一个“配合”的绝妙点不得不提,那便在“婚书”二字上。振山先生向笔者说戏时这样说道:“谭富英在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娘行反问婚书事宜,谭富英非常冷静,不做戏太多,静坐着让那个青衣去表演,以衬托出这青衣此时的感受,所以,从舞台表演上来说,谭先生这品质值得大伙儿学习,不然满台都是谭富英,那就不是谭派了......”
话说至此,不免抱怨几句,以舒心怀。如今京剧舞台,诸多名家全然不懂“红花绿叶”之为何物?若满台尽是张三,亦或李四,绿叶全无伸展余地,岂不哀哉?这一点高尚艺德,可从孝曾老师演绎《朱砂痣》中看出,这也是谭门家风所致,怹对“红花绿叶”的深刻理解,的确值得大伙儿学习。娘行听到放她回转家园后,便立即浑身是“戏”,这里的大娘子必须把“戏”做足了,作为主角的韩廷凤,此时毫不争抢,而是静坐配合,娘行激动的问韩廷凤:“放我回去吗?”韩廷凤回答:“是的”,那娘行便更加激动地向前又走了一步,别小看此一步,就此一步便将娘子的内心世界展露而出。然后娘子问道:“此话当真?”韩廷凤回答:“焉有假的呀?”紧接着,娘行先是学谭老先生,也在念白前加了一个“啊”字,表示自己也放下了“包袱”,舒展了心怀,然后便含羞一般的念出:“大老爷,还有我那婚书呢...” 至此,韩廷凤才接过主角光环,作恍然大悟之态,说道:“啊呀呀呀......”。这里不得不说说“哎呀呀”之念白,此念白唯谭派最为“幽默”,而杨派最为“书生气”,马派最为“滑稽”。此处,笔者并非一概而论,仅以个别剧目中之“哎呀呀”而谈,敬请读者谅解。有人问,谭派之“幽默”与马派之“滑稽”,有何区别?振山先生曾说:“在戏台上,幽默和滑稽的区别可大了,可谓各有千秋,谭派的幽默是英国人那种,一本正经的幽默,值得咂摸,但马派的滑稽呢,是中国式的幽默,一出口就感觉是观众自己说出来的,让观众很亲切,这些特点呢,主要表现在演出过程中一些常用语气词上,比如什么“哎呀呀,哎呀,啊(疑问语气)、哦哦(表示明白),这些词上......”
说到婚书,还有一点,也不得不提,说来非常有趣,还是在婚书二字上,那便是婚书放在何处最为恰当?
据振山先生回忆,怹曾看几位名家演出此剧(包括其他剧种),韩廷凤均将婚书藏于袖中,其作用在于帮助大娘子这一角色准确定位,即凸显出大娘子慌忙逃走之态,忘记婚书。振山先生这样说:“这个婚书放在哪呵儿比较合适,我赞同谭富英的演法,我看他这戏的时候,他的婚书是放在后边桌案之上的。这个戏啊,韩廷凤从头至尾都是个好人,不光心好,面相看着也得好,这谭富英塑造韩廷凤就抓住了这一点,这老头从上场门一上来,就感觉敦厚。” 据此段回忆来看,大娘子在听说韩廷凤放自己返回家园后,不应是慌忙,而应是欢喜才对,此时此刻,大娘子应该已深明韩廷凤并非坏人,而是个大大的好人,所以振山先生所说的“藏婚书于袖内”的演法,愚下认为有些故弄玄虚,大可不必。孝曾老师演绎此桥段时,严格遵循谭老先生演法,从桌案上拿起婚书,点火焚烧,其敦厚形象,不言而喻,跃然舞台,可谓妙哉!
紧接着,大娘子脱去新装,这一处表演也很考究,符合人物。振山先生曾向笔者回忆怹看过的其他名家演出版本,说道:“之前看过一位演这个《朱砂痣》,大娘子就是一个字,“慌”,穿着新娘的衣裳,就跑了,这个太不符合逻辑,我不跟你说嘛,古人对礼法的尊重是高于一切的,既然没跟这韩廷凤拜天地,那就不是新娘子,就得把衣裳给脱了,所以谭富英演的时候,这大娘子有个换衣服的安排,这个符合逻辑......” 据此回忆,笔者又想,若是娘行换下衣物,虽在其他房间,韩廷凤这类君子气度,必然有些许难为情之意,而孝曾老师演绎时,恰好将其表现了出来,读者可观看演出录像,不难发现大娘子转身换下衣物,孝曾老师扮演的韩廷凤则立即坐下,展开折扇,眼目向正前方看去,待等大娘子换罢衣物,取了金银,躬身下拜时,方才微微抬手,以示宽慰,这一连串的动作安排与配合,是对此时韩廷凤内心世界的完美诠释。依愚下评价韩廷凤此人,可用“可爱”二字形容,毫不为过,这老头儿的确可爱,憨厚敦实之余,不免有些羞涩之情,这便是老实人的一副面孔,不免令台下观众微微颔首,可见真实细腻,朴实见华!
大娘子走后,韩廷凤站起身形,唱四句摇板,孝曾老师表演堪称细致。认真观剧者皆可听到大娘子转身离去后的一声叹息,乃出自韩廷凤之口,孝曾老师先是用力合上折扇,叹息一声“唉”,然后唱四句摇板,其中“曾言道她丈夫染病床上,无银钱卖妻子好度时光”两句节奏较快,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主要目的是为了把“卖妻子度时光”这一句赶出来,孝曾老师演唱时,情绪先是激愤,后转而为无奈和理解,表演的恰到好处,不温不火。第三句“将他人比自己皆是一样”,尺寸放缓,托“是一样”三字尾音,意味深长,大有无奈痛心之意,转身下场,唱最后一句“善与恶自有那天理昭彰”,以作感叹,更是对此事的总结和升华,为随后剧情发展奠定基础,其尺寸较第三句又更缓一些,尤其“昭彰”二字演唱,情绪饱满,信念坚定,这便是一个敦厚忠实之人的全部特征。
论此处表演,振山先生曾向笔者谈到:“《朱砂痣》这四句摇板,我年轻那会儿看过两种唱法,一种是类似于马连良那意思,就像那个《四进士》那个意思啊,尺寸整体比较慢,主要是把观众的情绪拉下来,跟着人物走。尤其是那个“丈夫染病床上”那个上之后,垫了一个“呐”,就跟那《借东风》一样,挺妙的。在四句摇板唱完了,加个叹息声。还有一种唱法,唱腔的尺寸逐步放缓,我当时看谭富英这个戏,他就是前三句比较快,最后一句缓慢一点,前边赶得很呐,我就记得唱“曾言道”和“无银钱”的时候,速度非常快的,利落的很,这个由快到慢的演唱(方法)也很有意思,塑造一个比较感性的老实人的形象,就特别真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