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与史笔
好京剧中一定是有史笔的。老戏《捉放曹》中的曹操,曾恶狠狠地向陈宫说道:“宁让我负天下人,也不让天下人负我!”这性格多么鲜明!而新时期的《曹操与杨修》,老生演员先后更换过三次,而三次都采用了不同的流派,这就更加鲜明地反衬出曹操的多面性格,其中史笔就集中体现在军政统帅与帐下幕僚的矛盾之中。记得一开始,观众开始议论再怎么曹操也不该杀人;以后深入讨论,觉得杨修过分坚持己见,让曹操不能不杀自己;再往后,此剧给人的感觉就是过分的杨修不合时宜,真正杀杨修的根本原因则在他自己。《曹操与杨修》演了二十多年,其中的史笔一直没有定论。
我曾当面问过尚长荣,哪个杨修演得更好,或者与自己的合作最默契?长荣思考了很久,也没正面回答。这也难怪,三位老生都很杰出,都在塑造人物上下了很大心思,自己是不应该背后“胡言乱语”的。的确,整个社会一直向前发展,现实生活中也有类似矛盾。恰是此,激发了观众对京剧的现实思考。
京剧曾有一位小生朱素云,他比梅兰芳大几岁,也曾同台合作过。他有过这样一件真实的轶闻:有朋友为他提亲,女方很漂亮,但家里有位寡母,是位盲人;相亲时同时去了两位男性,另一位也是演员,唱花脸。相亲时老太太出来了,说:“我老婆子眼瞎了,让我摸摸你们吧。”于是,她依次摸过两位“准女婿”的手,最后又摸了他俩的脸。最后老太太就选中了朱素云。什么理由呢?从老太太这里,发现朱的皮肤相对细腻,觉得朱应该是个性格温柔的人,女儿嫁给他不会吃亏。这件事很小,估计小生的敬业一直要落实到爱护皮肤,这是职业习惯,也会落实到未来的家庭生活当中。这很耐人琢磨,这算不算京剧的又一种史笔呢?
往近代说,一位辅佐过谭鑫培的武花脸钱金福,总结出一种京剧人物的动作谱,这是很了不得的成就。这样的成就出自武花脸,而非主要行当的大演员,这就耐人思寻;等到他年老,准备把这个谱传给他儿子钱宝森时,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举行了正式的传接仪式,地点设在一个临街的小树林中,四周还让人把守着,闲人不许靠近老人不把它看成是自己家的私利,而是整个梨园的公器。这就非常了不起,在漫迷着的宗教气氛中,真正突出了的乃是一种神圣的史笔氛围。
又比如梨园的传承。余叔岩一辈子收了两个徒弟,女的孟小冬,男的李少春。从微观讲,孟学得更瓷实,但李少春后来转益多师,几乎独成一派。他俩到底谁对京剧的发展贡献更大?这虽然只涉及两个人,但讨论起来是不容易得结论的。因为余叔岩在开创自己声腔的实践中,是运用了史笔的。
关于史笔的例证很多,但真说清楚并不容易。往往说着很好玩,但一深究起来,就往往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它经常萌生在认识的知性阶段,今人往往太沉醉并追求理性的冲动之中,所以至今对史笔还解释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