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吟唱动世间——我与京剧《生如夏花》
由我创作的小说《南八仙》改编的现代京剧《生如夏花》在石油基地的剧场演出,那里是南八仙故事的原发地,剧情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共鸣,很多人连连叹息,热泪盈眶。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托他的儿子转告我——这个剧演得真好,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观看演出的时候带着一包纸,预备擦拭眼泪,他的朋友告诉他这个剧很感人,可能要流泪……
夜虽深,却无睡意,我站在华灯下的街头,望向远方,心里有种别样的感受,那不过是十五年前的一点儿想法,一路走来,今天居然有如此收获,真正意想不到。
2004年,我第一次来到地名叫南八仙的地方。这是一片东西和南北都长达数百公里的雅丹地貌群,形状各异,连绵起伏的沙蚀林沿着柴达木盆地的北缘,由东向西迤逦而去,总面积达到两万多平方公里,地理资料称,它是全国最大的雅丹地貌群。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被它的神秘和荒凉而心悸,那里,没有一只飞鸟,不长一颗青草,蓝天白云下,由近及远,由左至右,高高低低被烈风吹刷了几千年几万年的风蚀残丘挤满眼眶,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有一个凄婉的传说。老一代的石油人口口相传:1954年,8名年轻的女地质队员挺进到那里进行地质勘探,因为遭遇沙暴,全部消失在沙漠深处,尸骨无寻,后人为了纪念她们,将此地命名为“南八仙”。
那次我还听到了一个真实故事。2004年初冬,某个民营企业家在南八仙的诱惑下,驱车直入深处游玩。或者他太大意了,以为现代化的汽车和通讯工具可以战胜风蚀残丘,所以既没有物资准备又没有精神准备。或者他太投入了,走过一座沙蚀林又想看另一座沙蚀林,结果迷路。像大部分的历险者一样,他们的通讯工具完全失灵,惶悚之间,到处寻找出口,结果耗尽了车里的油,无奈只能抛下汽车徒步向外逃命,然而,那位民营企业家最终消失在南八仙的深处。
这个故事让我惊讶,50年后的南八仙尚且如此险阻,处处隐藏着危机,那么50年前,只有几峰骆驼做运输工具的地质队员面对的险恶环境可想而知!
那天晚上,我住在了南八仙。这里条件极其简陋。夜里风很大,一阵阵从窗前呼啸而过,我的心被那8个女地质队员的传说不停勾动顿觉疼痛。我努力想象50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情景。
一支驼队在大大小小的沙蚀林里缓缓穿行,高亢的歌声、清脆的笑声不时从驼队里传出,突然间,太阳退去,天空黑了下来,漫天的沙暴无情地扑打着这个驼队,歌声消失了,笑声停顿了……
然而,她们是否还应该有一些别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爬上一座高大的沙蚀林极目远望,我想知道,除了痴望的祈祷,流淌的泪水和混乱中的争吵,在走向死亡前,她们没有忘记什么?她们是否还做过些什么?要知道她们是抱着理想和信念,跨越万水千山,从江南水乡来到柴达木的!透过茫茫的沙蚀林,我仿佛又看到被困的她们身着破旧的工装,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焦急的神情,胆怯的目光……但无论她们经历过怎样的斗争,最后她们的选择是履行责任,设法把宝贵的勘探资料交给组织。
从那一刻开始,我萌生了创作一篇反映她们短暂但却辉煌的生命的小说,特别是要把她们最后时刻、不为人知的壮烈描写出来,让世人知道,在多年以前,开创共和国石油事业是怎样的艰难。而那些把青春和生命都奉献给了祖国的人,世世代代值得我们敬重和怀念!
创作这样一部小说,显然困难重重,但幸好我有柴达木几十年石油勘探开发的征程可以依靠,还有一些当年的创业者可以讲述,还有一些被记录下来的历史可以品味。当然,还有那个地方——以她们命名的南八仙。
写作中最难的地方有两处。一是技术问题,二是人物的生活经历。正是因为有这两种困难,这部只有8万字的小说花了我整整8年的时间。
作品于2012年完成,之后在箱子底下压了两年多,其间请一位资深的编辑老师看过,编辑毫不客气地说你这部作品没有多少新意,只有历史档案这一点还值得一看,他要求我调整思路改变写法,同时把这部小说精减到4万字以内。
两年后,我有幸结识了《青海日报》的马钧先生,他对这部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让我增添了信心。不仅如此,他更有一颗热忱的心,出我意料之外,在他的力推下,2014年,这部小说在《青海湖》三期连载,历时8年的小说终于出生了……之后,2015年,2017年,《南八仙》又相继在《瀚海魂》《青海日报》副刊登出。后来他又把小说举荐给省演艺集团公司的陆晓华。作为一部作品,尤其是我这样一个勉强能称得上小作家写出来的作品,这样的归宿让我喜出望外。
2018年夏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青海省演艺集团公司的陈威年书记打来的,告知我《南八仙》这部小说的题材相当好,演艺集团和浙江省京剧团准备把它编成一出大型现代京剧,搬上舞台。问我是否同意?
这个消息吓了我一大跳,我当然同意!
把文字作品变成戏曲的舞台人物,其间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今年3月15日,《生如夏花》进行正式排练,一周既搭起了架子,然后又转回到西宁进行排练。为了让主创人员体验当年女勘探队员的生活,增加整个创排演员的心理感受,增强表演的感染力,剧组组织了主要演职人员20多人到南八仙实地采风。
这是一次重要的实践活动,我与剧团的总导演,浙江省京剧团的团长翁国生同车,沿着当年勘探队员走过的路线向南八仙抵近,一路上我们进行了深刻的交流,荒寂的戈壁、凄美的传说、石油工人现实的工作和生活无不给他们带来深刻的震撼,很多剧情编排上的灵感,表演上的生动都来自这次采风,总导演翁国生连连说这次采风太有价值了。
这还是一次奇妙的旅行和体验。从敦煌出发时,天空晴好,路途中同车一位操琴的李老师来自江南,头一回来柴达木盆地,见到什么都稀奇,她说只听过沙尘暴很厉害,但从未见过沙尘暴,能看沙尘暴什么样?这话说了不久,平地就刮起五六级大风,车到花海子时,真得刮起了沙尘暴,遮天蔽日,飞沙走石。但沙尘暴时间不长,前后只有一个小时,我称之为“迷你版”的沙尘暴,它来得突然,去得迅捷,仿佛就是柴达木盆地专门演示给大家看的。夜宿涩北时已经是晚上11时多,风没有一点儿停的迹象。我的心悬在半空,一场风在盆地里刮几天几夜是很平常的事,如果是这样的大风天,在旷野上人连车都下不去,还谈什么体验生活?可是第二天起床,万万想不到,天空湛蓝,比往常更加晴朗,一点儿风都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仿佛也是专门为大家准备的。登高丘,踏沙原,访井场,整整一个上午,进行得非常顺利,简直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最神奇的事发生在中午时分,午饭时分,剧团的耿副团长问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5月12日。她说,你知道5月12日是什么日子?我略一思索说, 知道,汶川地震的日子。她问,还有呢?我再想了一遍,想不出还有什么特殊。她说,你的小说开篇就是5月12日呀!我的心一惊:《南八仙》是一部日记体小说,开篇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余小添在这里发现“八仙”留下了的日记,从而发现了“八仙”。15年前,这个日期当时不过是随手写上的,谁能想到15年后的这一天,活生生的八仙竟然走进了这片土地。
6月14日,《南八仙》化身《生如夏花》,在省城西宁首演,我应邀到场观看。厚重的布景,灵动的身影、优美的唱腔,叠加的情感,迅速转换的情节,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而唱念坐打的特有形式更呈现出京剧艺术的魅力,特别是姑娘们英勇献身的壮烈,通过具象的表演,顷刻间把人拉回到那个遥远的时代,让观众的情感在生与死中转圜,从而深刻体味到生命的意义和尊严。这是文字作品做不到的,这是舞台艺术的魅力,我泪流满面,我的家人泪流满面,我周围的人泪流满面。
瓜熟蒂落,《南八仙》从荒原走出来了,它化为字字血、声声泪,化为与天同在,与地同存的铭记,让一声清脆的锣响惊俗,一段悠长的小调动世,一声高亢的吟唱绕梁!
然而,还有遗憾。
长夜静思,我相信,8位女地质队员在柴达木盆地短暂的工作和生活除了崇高、惨痛这些元素之外,一定还充满了浪漫、风趣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难以想象的快乐。让我惭愧的是,我的文学修养不高,离她们那个时代又过于久远,没能做到对那个时代进行更细致的揣摸,更精到的分析和更深刻的挖掘,因而整部作品还不够准确,并没有上升到更高层次,远没有写出她们所拥有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多彩的生活痕迹。如果,《生如夏花》有不足之处,那么这也是不足的一部分,是我的遗憾。
因此,我向她们——“八仙”小姐姐致以深深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