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二) 漫说老成都的京剧舞台
漫说老成都的京剧舞台
—摘自《龙门阵》
(二)
20世纪30年代初,我读小学时开始接触京剧,多年来耳濡目染竟充数成了“京剧迷”。说来惭愧,我读高中前的历史知识,多从看戏和听评书得来。头一回随兄长到“春熙”看戏,那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戏院坐东向西,整个建筑照搬上海滩戏院封闭式格局;除了分男、女宾两道大门供观众(演员从女宾)进出之外,再没有如“太平门”之类设施,万一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步入剧场就像进了地下室,眼前一团漆黑,一股股特有的汗气和霉味扑鼻而来,片刻后才在微弱的灯光下依稀可辨池座状况。池座分官厅、花楼、二楼、三楼和普通座五个档次。官厅位于堂厢前十排以内,花楼居正中,两者票价相当高,也难得满座;座上客均系衣冠楚楚的达官巨贾,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他们往往迟到早退,引人侧目。客厅后面专为维护秩序的军、警、宪设有“弹压座”。开锣不久,那伙神气活现的丘八大摇大摆地来了,自有人笑脸相迎,敬烟泡茶递毛巾。比起官厅、花楼、二楼、三楼票价低些,三楼不对号,到得早坐前排,但俯视的观赏效果还不如平视的普通座好。我们宁肯看普通也不愿多花钱坐三楼。普通座环绕池座呈现半圆形,距舞台远,要伸起劲项全神贯注才能看个大致不差。因为票价便宜,适合平头老百姓购买,座位一律长条木板凳,每场必满进场晚了只能看“战(站)国”。普通座前有木栏杆,上面装有布满如银圆那般大网眼的铁丝网。买普通票的多数是手工业师兄师弟、店员以及家境并不宽裕的学生。他们是一批忠实的观众,又是一伙京剧发烧友,都是提前来到最后离开;每当台上出现精彩之处,掌声叫好声总是先在这里爆发。他们看完戏在归去的路上不是争相议论好孬,便是唱起“一马离了西凉界——”,其乐也融融。回首当年,开戏前的剧场与茶铺极相似,池座里闹哄了,卖小食品的穿梭往来,又供应茶水热毛巾,呼三叫四。一时间,只见水烟纸烟叶子烟,烟雾弥漫,咳嗽吐痰喧哗声,声声入耳;直到闹台锣鼓打响才稍微安静。冬天戏院冷得你跺脚,夏天又热得你挥汗如雨;那年月看戏,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寻乐”。与今天富丽堂皇、设备周全、清洁舒适的剧场相比,不啻云泥。
“春熙”经常上演新编连台本戏,究其原因,恐怕是班底扬长避短的举措。继《华丽缘》之后。接二连三推出取材于历史通俗小说《呼家将演义》的《金鞭记》,根据《薛丁山征西》改编的《樊梨花》。《樊》剧每晚演一本,反反复复演了几个月;演到十多本后越来越水,一台戏没演个什么名堂就结束,硬加上一点西洋乐器和蹩脚舞蹈也无济于事。初看新奇,随之索然无味。如此“新编”戏,远远不及传统剧目《武家坡》、《追韩信》、《界牌关》有看头、过瘾。艺术培养了观众,反过来,观众又会对艺术提出更高要求。从更高要求而言,一家戏班如果缺少台柱旦角(青衣、花旦)或当家生角(老生、武生),那就说不上对观众有号召力。所谓“角儿效应”,正是京剧艺术(也是所有戏曲)征服观众的特点;“只看那一出”、“就听这一口”,是老戏迷多年积累的经验之谈。一段时期,“春熙”面临缺乏“角儿”的困境。继名演员卢树田之后,虽然有须生陈佩钦演出“三斩一碰”等名剧“镇堂子”,终因时间短而影响不大。写到这里,不禁想起“春熙”的一桩“盛举”。1936年初夏,俞凤岗老板不惜重金,从北京礼聘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光临,演出“程派”名剧《驾后骂殿》(饰贺后)、《荒山泪》(饰张慧珠)、《六月雪》(饰窦娥)。盛况空前,轰动一时,戏院连日客满,挤得水泄不通。那时程先生已开始发福,演出又值气温偏高,舞台上特为他摆了一台电风扇降温。演出只几天,给观众留下美好回忆。
抗日战争爆发后,京、津、沪等京剧艺人纷纷入川,成都演出京剧的场地随之增加。“春熙”之外还有华瀛大舞台、三益公、东胜街沙利文等等。受重金礼聘的“谭派”老生刘荣升和他的姨妹武双林登台成都,使“春熙”呈现回升之势。
据有关资料介绍,刘荣升幼年在京剧演员的摇篮——北京“富连成”科班“搭班学艺”(带艺入科插班生),青年时期辗转南北各地,来成都已是中年,无论唱、做均自成一家。他登台的三晚“打炮”戏是全本《连营寨》(饰刘备)、《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饰诸葛亮)、全本《四郎探母》(一赶二,前饰杨延辉,后反串余太君)。演出中,刘荣升以他落落大方 的台风,清亮甜润的嗓音倾倒了众多戏迷。《连营寨》只闷帘一句[西皮导板]“白盔白甲白旗号——”就赢得满堂彩;“哭灵牌”唱的[反西皮二六]字正腔圆,观众听得眉开眼合,如醉如痴。他善于运用花腔讨俏,唱来分外动听。“善歌者使人继其声”,成都票友唱老生的亦步亦趋学他,涌现出一批崇拜者。武双林以武生戏《长坂坡》(饰赵云)、《八大锤》(饰陆文龙)、《挑滑车》(饰高宠)为当年少见;短打戏如《翠屏山》(饰石秀)也不错。后因结婚成家不再公开演戏,间或在票房活动。后起之秀的武生筱虎辰,长靠戏勇猛,短打戏火爆,又会猴戏(饰孙悟空),跟斗翻得干净利落。自从白玉凤息影舞台,“春熙”一度缺乏台柱旦角,青衣兼工花旦的花想容从西蜀大舞台来搭班,不仅填补了空白,而且充分显示了艺术才华。这位女演员无论形体、扮相、嗓音等条件都较为优越,戏路子又宽。她踩跷演出《杀惜·活捉》很见功力,表演阎惜姣鬼魂身段优美,舞步飘忽,几句凄厉的“三郎、三郎”呼唤,无不令人毛骨悚然。据说,她这出戏由筱翠花(于连泉)亲授,难怪不同凡响。《战宛城》(饰邹氏)表演“思春”惟妙惟肖,也得自名师真传。拿手戏《人面桃花》做、表细致人微,有口皆碑。花想容一度辍演,由男旦兼工小生的杨玉华代替位置,他与乃兄联袂主演《八宝公主》、《石头人招亲》(李存孝出世);后者可与法国梅里美短篇小说《伊尔的维纳斯》媲美,既荒诞又富有浪漫情调。杨玉华的特长还有小生戏如《辕门射戟》、《白门楼》(均饰吕布),扮相英俊,嗓音刚柔相济。
1938年以来,日寇日益猖狂地空袭我大后方,成都所有娱乐场所皆呈疲软之势,有的被迫关门。当时“春熙”剩下的演员已不多,行当更不齐了,只好在新南门外江上村茶铺背后搭竹棚因陋就简,每天午、晚演出两场,全靠杨玉华、女须生王砚如以及茹秀臣和妻子陈俊容等支撑。虽有好戏《白门楼》、《二堂舍子》、《斩经堂》挂牌,但因随时出现空袭警报,人心惶惶,卖座欠佳,不久曲终人散。自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敌机空袭相对减少,以刘荣升为主的一批演员回“春熙”重整旗鼓。剧目仍以机关布景连台本戏占多数,如《玉狮带》以及筱虎辰、茹秀臣主演的《大破奇侠阁》,也有大幕戏《猪八戒招亲》、《唐明皇游月宫》(刘荣升饰猪八戒、李隆基),但上座率平平。对刘荣升来说,演上述戏反而不如他的《御碑亭》、《黑驴告状》,和充分发挥演唱特色的《王佐断臂》卖座。抗日战争胜利后,基于种种原因,“春熙”占据多年的那块宝地易主,红火了十多年的京剧大舞台由盛而衰。随后,那里放映过电影,上演过话剧如《草莽英雄》、《西施》、《秋海棠》;京剧偶尔有票友客串“义演”。最后改成中国百货公司,50年代又成为中国人民银行成都市支行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