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历史题材现代戏《战士》是浙江京昆艺术中心推出的“建党百年”献礼剧目,更是传承红色基因、弘扬革命精神的力作。《战士》以艺术方式讲述革命历史和英模事迹,使战争岁月与和平年代里共产党员的精神价值再一次得到了艺术的表现。创排以来,演出场次超过百场,体现了舞台作品应有的社会效益。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出以真人真事为题材的现代戏在注重思想性的基础上,却没有流于对英模事迹的简单铺陈而缺失了艺术与审美性,而是以真诚的创作态度,让英模题材焕发出了应有的感染力。
96岁的胡兆富,是“共和国人民英雄”,从16岁参加革命,历经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中46次重大战役战斗、26次立功受奖……转业后扎根衢州常山县,以普通医生的身份埋首乡间六十年……。从出生入死到救死扶伤,胡兆富始终是党和人民的战士,是当之无愧的共和国英雄。无论身为军人还是处于平凡的生活和岗位上,他永远以战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即使面对特殊年代的误解与委屈,他展现出的不仅是韧性无穷的性格与人格,更是对党的忠诚,因而始终初心不改、毫无怨言。这样的人生纯粹而朴实,但充满着巨大的能量和光彩。将这样一位老党员、老英雄的现实人生呈现于戏曲舞台上,体现了创作者的使命与担当,更是对革命故事的真诚讲述,是以艺术的方式对共产党员精神气度的表现与提炼。对于创作者而言,用舞台语言去表现一个人不难,如何表现才是更为重要的。如何在戏曲的原则下,触碰到那些隐藏在平实表象之下的广阔的精神世界?如何能将生活的“水”做成艺术的“酒”?这是一部充满激情和力量的作品,有着振奋的气质,这个团队在以战士的精神来进行战士的创作。这种创作激情,来自于对胡兆富人生的深度理解,更来自于对京剧表现法则的谙熟,来自于对舞台原则的谙熟。这样的创作态度,使得《战士》一剧从文本到形式、表演、技术运用都呈现出撼人心魄的观剧体验。
与同类题材不同的是《战士》这部戏的讲述方式,全剧以倒叙展开,以胡兆富妻子振萍的视角和独白的方式来追叙胡兆富的一生,以胡兆富与牺牲的战友们隔空灵魂对话而结束,打破了以时间顺序叙事的流水线式的呈现方式。这种旁观的叙述视角给观众提供了更为真切的理解英雄的可能,也呈现出独特的舞台气质。“革命不是一次冲锋,战士一辈子都要战斗”,这是京剧《战士》中核心的台词,更是老共产党员胡兆富一生精神世界的深刻呈现与写照——“战士”这两个字,是他用一生来书写的!创作者抓住了这一点和这句话,所有的场面都以此为中心来统摄,尤其是戏剧空间的分割和建构。
第三场,60年代的常山县是血吸虫病重灾区,身为医生的胡兆富心急如焚。此时舞台的物理空间被切割为二, 淮海战役攻打济宁城的战斗场面和缺医少药的浙江乡村同台表现,形成两种舞台色调,两个戏剧空间。这样的分割完成了胡兆富心理空间的重建,一筹莫展的医生在昔日的战争锤炼和战友的牺牲中重拾力量,也让头上的帽徽重放光明。第五场,胡兆富作为医生在狂风暴雨中救助命悬一线的孩子,整个舞台表演运用了京剧传统的表演程式来表现艰难的行路。舞台的物理空间再次被分割,枪炮声和冲锋号随着一面千疮百孔而依然永远屹立的战旗在后区出现。攻打开封城的战争场面和常山暴雨中的山路崎岖两个戏剧空间再次重构了胡兆富的心理空间——老战士以战士的身份完成着治病救人的又一次冲锋。第六场,特殊年代里的胡兆富被挂上了“假党员”的牌子,在沉郁苍凉的“反二黄”核心唱段里,老人家自问自叹“我是谁?……党知道,我是谁”,在这让人落泪喟叹中,当年他宣誓入党的场面再一次以空间分割的形式出现。党旗飘扬,誓词铿锵,再次振奋了困厄中的胡兆富,人物的心理空间再一次因为舞台空间的分割而再次重建。
这三处非现实空间的处理,体现了导演的能力——讲故事的能力,更体现了导演运用时空穿插和融合来建构戏剧空间的意图。这种建构之下,传统戏曲舞台的线性叙事功能被大胆突破,京剧的舞台表现力得到进一步增强。翁国生是一位优秀的京昆表演艺术家,他这些对舞台原则的体悟其实都是建立在传统之上的,古典戏曲中讲“一切景语皆是情语”,也就是在讲戏剧情境如何作用于抒情效果。“景语”更需要现代表现手段的激活。将空间调度作用于“景语”,以时空穿插建构心理空间,是对传统抒情手段的推进,更是当代京剧舞台前沿的处理方式。从这个角度上看,《战士》这出戏是非常有特色的,剧中所显示的空间调度的想法,也显示出导演的艺术手法和能力越来越趋向成熟,因为空间调度是一个导演能力的集中体现。这出戏里,翁国生体现了一个优秀戏曲导演所具有的现代时空意识,体现了对舞台时空的操纵能力和掌控能力。
翁国生演而优而导,从导演音乐剧《寒号鸟》、《水姑娘》,到诗韵越剧《乌衣巷》、《凤凰台》,从导演新版昆曲《玉簪记》、《清明上河图》,到新编京剧《飞虎将军》、《大面》和《藏羚羊》,他显现出立足传统进入现代的勃勃雄心,积累了对戏曲自由原则的更多、更深之理解。《大面》中兰陵王的塑造蕴含了翁国生以京剧表现复杂人物心理的努力;而在《藏羚羊》中,他让自然风物和现实世界更多地进入了京剧的表现领域;《战士》则体现了他以独特的舞台时空观建构了现代形态的戏剧空间的意图。这部戏是他从85年起进入戏剧导演领域所执导的第100部舞台作品,用他的话来说:“这是对今年建党百年最好的祝贺和献礼!”
《战士》中加强了戏曲歌舞化场面的表现力,所有手段化他为我、为我所用,声光电全面加持,以戏曲化的方式做戏,但放开戏曲化的束缚,所有这些都体现出对戏曲规律的认识和谙熟。这些尝试,是对京剧现代戏表现方式的又一次探索和推进。正是这样的导演理念的支配,这些手段的运用,《战士》打破了一道汤式依靠时间顺序展示一个人一生的常规,将一个感人但是却难做的题材做出了效果,用高超的戏剧手段弥补了英雄人生里戏剧性的缺失。
和同类题材作品相比,《战士》在事迹讲述的同时,能形成艺术感染力的又一原因在于没有失焦于人物的内心和真实的情感。这一点体现在如何表现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之上,现实中的老英雄胡兆富和妻子振萍是传统社会里的指腹为婚,振萍是胡家的童养媳。这样的情节背景似乎乏陈可诉,但让人惊艳的是这段似乎与“爱情”无关的原始材料却被表现得妙趣横生,美丽动人。吸收了民歌旋律的小调“哥哥在我眼里行,哥哥在我梦里生”开始了色调清新的第二场,胡兆富受了新婚姻法的教育排斥童养媳,但萍儿的勤劳善良、孝顺大方以及对战斗英雄的景仰打动了观众的同时也打动了男主人公,一辈子“雨打寒星云追月”,两个人“心手相牵走一生”,当大红的喜字从天而降,所有人的心也跟随着那个年代洗炼单纯的爱情明快靓丽起来。《战士》是一部真诚之作,以艺术的方式让英雄的人生重现光芒,让人看得到消费社会里珍贵而稀缺的人格,看得到满台匠心和制作的精良,更看得到院团和创作者的努力和付出。更重要的是《战士》这出戏的成功,再一次证明了京剧的能力,证明了戏曲的表现力。只要有充满匠心和激情的努力,京剧的表现力和容量都是丰富而广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