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跃在江浙农村的“京班”(二)
令人震撼和感动的一幕
江苏省南京市高淳县阳江镇官城社区(原称为官城村)的农村请京剧戏班到村里来演出是件大喜事。
在有京班演出的这几天,不仅每天都像赶大集似的热闹,而且相邻村子的领导都会率领该村的队伍扛着宰好的肥猪等贺礼,敲锣打鼓、放着鞭炮前来祝贺。本村的干部即率队在村口迎接,将客人请至村委会办公室里叙谈。据了解;阳江镇共有七个村,每个村都会按照本村传统的吉日请戏班到村里来演戏。笔者在阳江镇官城社区的五天的时间里看到,每天都有前来祝贺的队伍。令人吃惊的是每支祝贺队伍敲打的锣鼓点子居然和京剧“串子、走马锣鼓”的点子一模一样。而且敲打得节奏稳当,张弛有度。
更有意思的是,当地人说的话我们听不懂,可我们说的普通话他们却听得真真儿的。在采访当地村民时,笔者请了位年轻小伙儿做“翻译”,几位老人无不自豪的说,他们非常喜欢看京剧。不但对剧情了如指掌,而且,那位演员唱错了,念错了他们都知道。笔者作为京剧迷,当时确有“他乡遇故交”之感,同时,心里也真在“打鼓”:“当地的农村观众不好蒙啊!”确实如此,他们看戏时的叫好声、鼓掌声都在节骨眼儿上恰到好处地出现。如果那位演员唱错了或忘词了,念错了,他们只是礼貌地相对一笑而已。
【观众】
最令笔者震撼的是莫过于这个京班儿在官城村最后一晚的演出前、演出中、演出后的舞龙灯了。京班在这里最后一天演出的日场是《扈家庄》、整出《状元媒》。夜场是《小商河》、整出《四郎探母》。夜场开演前,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他是官城农民协会的会长)在舞台前的广场上指挥燃放爆竹、焰火,一条50多米长的“巨龙”在本村打击乐队“串子、走马锣鼓”的点子伴奏下,在弥漫的烟雾中出现,给人以巨龙腾云驾雾之感。巨龙翻腾二十多分钟后,在不断升腾开花的焰火中、爆竹光焰四溅的烟雾中隐去。接下来正式开演。《四郎探母》杨宗保“导板”刚唱完,突然演鞭炮声四起,焰火冲天,锣鼓齐鸣,这条光芒四射的巨龙又出现在观众围成的圈子里,把“杨宗保”给“凉”在台上了,演员正在不知所措之际,那位长者笑眯眯地走上台来对扮演杨宗保的演员说“先停一下,先停一下”其它演员、演奏员干脆到台上来看热闹。只见舞龙人举着光闪闪的龙头,扭动龙身,跪在地上朝着天空、朝着大地、朝着四方拜了几拜后,又在烟雾中离去。那位长者上台来对演员说“接着唱、接着唱。”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杨宗保”接着唱“叫一声众兵丁……”
在接下来的演出过程中,那位长者又出现在后台,把“京班儿”的老板喊到一边,轻声地商议着什么。《四郎探母》最后一场结束时,乐队不是按惯例奏“尾声”,而是打起加大堂鼓的“急急凤”。戴着王帽,身穿黄蟒皇帝扮相的演员,带着八个头戴纱帽、相雕、金大镫、帅盔等盔头,身穿蟒袍的朝官打扮的男演员走上台来排成一排。稍后,那条巨龙伴着“急急凤”的锣鼓欢腾地“游”到台口,龙头仰望着台上。扮演皇上的演员用京剧的韵白念道:“祝我中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其它扮演朝官的演员也分别用京剧韵白念道:“祝我中华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祝我中华繁荣昌盛,蒸蒸日上”等等令人感动的祝福词。最后大家用京剧韵白齐念“祝愿各位乡亲父老身体健康,财源广进,阖家幸福”。此时,乐队奏京剧唢呐曲牌《将军令》,扮皇上的演员在曲牌中把身上的黄蟒脱下,盖住龙头。这条巨龙头顶着黄蟒,在曲牌中欢跳着离去……后来得知,必须用京剧韵白念这些祝福语,都是那位农协会会长特别要求的。
(注:因笔者被临时“抓差”在穿着粉蟒在台上,这令人惊奇、激动的镜头没抢拍到,遗憾!)
事后得知,正月二十六这天是当地的“龙灯会”,也称为“龙灯日”。上述让演员扮成皇上,大臣上场,用京剧韵白念些祝福的词,最后用黄蟒盖住龙头等等,都是当地的那位长者按当地习俗的要求做的。他们认为华夏子孙都是龙的传人(他们村有许多人在国外)。而龙(包括龙王)都是听命于玉皇大帝的。玉皇大帝身边的几位重臣是代表玉皇大帝行使造福于华夏子孙的使命的。古老的京剧以及京剧的韵白,是中国戏曲艺术的精华,她的灵魂又是与天地诸神想通的。为此,必须用纯京剧的形式来表现这神圣的一幕。
笔者作为京剧戏迷为这神圣的一幕震撼了,感动了……
京班儿艰苦的工作、生活条件
据了解;这个活跃在江浙农村的京班主要骨干是它的“班底”演员。班底演员必须是有扮相,有嗓子,有个头,“唱、念、做、打、翻”的文武全才。“班底”是属于长年“聘用”、实行“工资包月制”的演员。他们的“工资”要比实行“口头合同”(即“聘用”三个月)的演员(角儿)的工资要高出许多。即使是一两个月不演出,“包月制”演员的工资不仅一分不少,而且,他们还可以到其他“京班”“搭班儿”唱戏,另挣一份钱。据说,这是留住人才的重要措施之一。
虽然“班底演员”和“聘用”演员的收入不错,但是,他们演出工作和生活条件之艰苦远远超出了笔者的想象。
笔者“随团采访”的第一站——官城社区的舞台是在背靠农田、河叉临时搭建的。
舞台和后台的顶棚是用汽车旧帆布遮盖的。“春雨贵如油”的天气,对农民来说是福音,然而对这里演戏的演员来说却是麻烦事。台外下大雨,台内下小雨,台上;演员、乐队尽量往不漏雨的地方靠。而观众则是打着雨伞看戏。整台戏无一人懈怠,武戏演员该翻的照样翻,该打照样打,根本无法躲雨。临时舞台的台板缝隙较大,而且不平整。稍不小心就会崴脚受伤。
在农村演出的“京班儿”里不仅没有专职负责穿服装、戴盔头的人员,甚至没有给旦角演员化妆(包头)的专职人员。令人佩服不已的是,所有的旦角演员,不管是当家旦角还是二、三路旦角,一律是自己刮片子,贴片子、自己包头,自己戴头面(包括梳旗头),她们不仅动作规范而迅速,而且扮出来都很漂亮。
这个京班儿班底骨干中有两对小夫妻,都是能文能武的主要演员。他们的孩子一个七个月大,一个八个月大。孩子的父亲不管是俊扮、还是画着大花脸,孩子不仅一点儿不害怕,而且都会本能地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当孩子的父母同时都在台上时,两个孩子就由其它女演员轮换着抱着、哄着。
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前面武戏是《金山寺》里的白素贞,接下来赶后面《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台上在演“银空山”一折时,她来不及脱服装,赶紧抱抱闹着要妈妈的孩子,浓浓的母爱尽在其中……
【抽空逗逗孩子】
这个京班儿吃饭是免费的。他们带有一个专门做饭的大嫂,负责一日四餐(含夜宵)和烧水的工作。买菜则由“老板娘”亲自负责。阳江镇官城社区是鱼米之乡,几乎每餐都有鲜鱼。村领导也送些猪肉和几只鸡、鹅表示慰问,伙食还不错。最难受的是睡觉问题;所有的演员、演职员都一律自带行李(笔者也不例外),分别住在村里老乡家的阁楼里。时值春寒料峭,阁楼四处漏风,盖两床被子都嫌冷。要想如厕就得到很村边的“公厕”去解决,要想洗澡,就得走三十多分钟找个小旅馆花钱到卫生间里洗。这个京班儿虽然受各方面条件制约,演员队伍必须高度精简,服装道具等等只能高度的“因陋就简”。一些演员不是那么专业,但是却也不乏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对京剧艺术极为尊重,极为敬业、文武兼备的好演员。这个京班儿有个能演《挑滑车》《小商河》、《长坂坡》等靠把戏,也能演《白水滩》、《石秀探庄》等短打戏的武生。
他不但基本功非常扎实,而且个头、扮相、嗓子都很不错,所演的的角色都十分规矩。最难得的是,再忙再累,他依旧坚持练功。不管舞台条件如何,观众多少,也不管是演主角还是给其他刚來搭班的武生演员来个下手活儿,他都是非常认真地完成每个动作。跟头,该翻就翻,“磕子”、“棒子”该摔就摔,从不马虎。据了解,他是某地方剧团“随班学艺”的学员。因酷爱京剧,他四处拜师学艺。他说;“不仅跟老师学了艺术,更重要的是学了京剧界老前辈最讲究的戏德。”笔者问他“如果歇戏两两个个月你干嘛?去其他班搭班吗?”他回答说“不搭班儿,继续找老师学戏。”
另一个让笔者开眼界的是一位來搭班的,以猴戏见长的中年武生演员,他随身带来的道具是两把特制的宝剑和两根鞭。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他演《龙宫借宝》里的孙悟空时,双手持鞭,用鞭头分别接住“虾将”、“龟将”扔过来的空剑鞘,然后又接住“虾将”、“龟将”扔过来的宝剑使之准确地插入剑鞘。宝剑在鞭头快速旋转后,他双手一掂,两把宝剑、两把剑鞘分别准确地扔到“虾将”、“龟将”和二水族四人手中,赢得热烈的掌声。
看到这样的“绝活儿”,笔者不由得想起老先生介绍说的解放前,和解放初期,“杭嘉湖”一带的京剧武戏特别棒,演员为求生存,三百六十天,几乎天天都得唱戏挣钱养家,经常“跑码头”,搭班唱戏。用“搭班如投胎”五个字概括了京剧演员的艰辛。老先生说;那时全凭台上的真本事、靠有好玩意儿吃饭。为了保住饭碗,演员必须要有自己的“绝活儿”,做到“一招鲜吃遍天”……
小京班儿也讲究好角儿效应
这个京班的班底骨干基本上是武戏演员。在江、浙、闽一带许多地方的京剧观众喜欢看诸如《红鬃烈马》、《状元媒》、《秦香莲》、《失.空.斩》、《四郎探母》、《文昭关》、《定军山》等唱功戏。这样,就为那些因诸多从京剧院校毕业无剧团接收的、原在剧团就是主要演员、刚退休人们提供一展身手,享受京剧艺术美的舞台。江、浙、闽一带的京班经常从其他省市邀请他(她)们前来演出。不仅许以较为优厚的经济待遇,而且在住宿等生活方面尽量给予照顾。这些原在京剧院、团就是角儿的人员认真、规范、严谨的演唱不仅深受观众的欢迎,他(她)们在剧团长期养成的、遵守台上、后台良好规矩的作风,也影响了京班儿里的年轻人。
【特邀来的演员谢幕】
笔者“随团采访”的这个京班应当说是最基层的、没有“行政级别”的、没有职称的、最底层的京剧演出团体。这个京班的一些演员的业务水平现虽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亟待提高之处,可是,他们在江、浙、闽一带农村却有着大量的爱京剧、懂京剧、喜欢他们的观众,更重要的是有着广阔的演出市场。这些观众也热切地企盼着城市、或说大城市的好角儿去为他们演出。大城市里来的好角儿那怕仅仅是为他们清唱两段,这些朴实的农民观众都会报以热烈的掌声,而且让清唱演员多次返场。在采访中笔者就多次看到开锣戏的武戏演完后,为了演员赶场,老板就让外省、市邀来的角儿清唱一段,观众反应之热烈远远超出笔者的预料。外来角儿的加盟,使该京班的演出质量也有所提高,给当地和邻近几个村的观众留下了好印象。同时,这个京班受邀到各地演出的业务也源源不断。
思绪万千,难以尽表
作为老戏迷,在中国顶级的京剧演出剧场里看过当今著名京剧名家的戏,其中不乏国家顶级院团“豪华演员阵容”高昂的制作演出成本的“新编戏”。
也在网上和微信上看到了不少说京剧“亡不了,也好不了”之类令人沮丧的文章。更有甚者,一个从未走进京剧演出剧场看过京剧的人竟然发文对中华民族的艺术瑰宝京剧刻薄地大加亵渎……
在十多天的日子里,跟着上述京班儿“随团采访”后,再咀嚼有关京剧兴衰的种种说法,可谓思绪万千,一时难以详尽表述。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京剧有着深厚中华民族文化基础,厚重的艺术积淀,有一批传承京剧艺术并为她注入新鲜血液的年轻京剧人。京剧在农村有着极为广阔的市场。我坚信,只要管理措施、发展措施得当,京剧一定会全面迎来她的复兴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