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过真传 经历过低谷 更憧憬未来
60岁京剧名家退休不退“艺”
于魁智、王蓉蓉、杜镇杰、朱强、李军、杨赤、宋小川……这几个名字,在当代京剧舞台上的分量不容忽视,他们是各个流派行当的翘楚,他们都属牛,今年都60岁。今年6月,长安大戏院为他们举办了两场名为“甲子之约”的专场演唱会,一票难求,盛况空前。见证了新中国戏曲教育的变革,经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戏曲艺术的低迷,而今又与日渐好转的传统文化一同攀向高峰。这批京剧艺术家站在人生的甲子时刻,回望从艺道路的点点滴滴,他们明白,所有的好与不好都成就了今日他们的财富。
学员队岁月,第一排右一为于魁智,第二排右二为朱强。
见过真神,成为得天独厚的一代
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他们,经历过共和国艰苦的时候,但京剧巅峰时刻的余晖也曾照拂过他们,用梨园行的话说就是“见过真神”。
朱强、于魁智都是沈阳人,1972年一起考入沈阳京剧院学员队。以今天的视角来看,地方的艺术资源有限,想要遇上名师太难。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许多京剧大码头的名家被下放到各地,在沈阳也有不少这样的大家,当初沈阳京剧团学员队的老师就有尹月樵、黄云鹏、姚世茹、焦麟昆、秦友梅等人。经历了旧时代的老师们,不能演戏了就把热情投诸教学,传统戏不能唱了,但传统的戏曲教学方式还在继续。朱强回忆说,那时候觉得老师太严厉了,学习过程非常辛苦,“每天早晨五点多起床练晨功,晚上还要练夜功,老师不用说话,一瞪眼你就害怕。”朱强有一次胳膊骨折住了二十多天医院,出院就回了学员班,练功的时候想着胳膊就不用练了,跟着大家压腿就行,谁知道老师却说,左胳膊不行就用右胳膊练习“铁门槛”,“在老师们看来,学戏哪有不受伤的,你就不能闲着。”今天看来,老师当初的严厉让他们班的成材率非常高,同班三十多个演员学员中就涌现出了他和于魁智、李静文、张宏伟、张微等诸多今天还活跃在舞台上的角儿。
杜镇杰是从山东农村走出来的演员,他在进入中国戏曲学院后,以及后来的工作中都与不少名家学习过,合作过。1979年,杜镇杰高中文艺班毕业回到家中务农,后来听说中国戏曲学院到济南招插班生,没想到一考就考上了。到了戏曲学院后,和其他从小学戏的同学相比,他基础薄弱的毛病一下儿就暴露出来。在学校,那些比较优秀的学生都由正当盛年的老师来教,杜镇杰他们比较薄弱的学生则主要由刘盛通、王世续、李世霖、李甫春、杨韵清、吴泽东等诸多从富连成等老戏班走出来的年纪比较大的老师来上课,也算是歪打正着遇上了“真神”。后来,他又在马长礼先生的引领下,走遍北京城寻访名师,先后跟随李盛藻、关盛明、叶盛长、马崇仁、迟金声、谭元寿等名家学习,时至今日,杜镇杰还经常去和九十多岁的迟金声老师学戏。
大连京剧院院长杨赤则直言,没有袁世海先生就没有自己的今天。那时候,他在大连工作,袁世海先生在北京,师徒俩两地奔波地教授、学习,“大连市的领导也非常重视年轻人的培养,为了方便袁世海先生来大连教学,专门给他安排了驻地。”王蓉蓉进入中国戏曲学院后,得到张君秋大师的亲授。王蓉蓉至今记得,有一次老师在排练场看了她演的《四郎探母》后,专门到学校给她说旗步的走法与别的脚步有什么区别,剧中的请安动作应该怎么做,“他当时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一遍又一遍地给我做示范,讲要领,手放在什么位置,腿是怎样的蹲法,手帕是怎样的拿法,不厌其烦。”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得天独厚的。”杨赤说,一个演员最关键的是他的成长期和成名期能遇到好的机会和环境,而他们都遇上了,这个优势是今天的年轻人没有的。
在开启这个职业生涯的初期,这一代人并不知道在“得天独厚”的后面还尾随着“跌入谷底”的命运。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二三十岁的他们正是崭露头角的时候,但京剧却遭遇低迷的时刻。王蓉蓉回忆说,那时候演出特别少,一个团一个月也就三四场演出,一个演员一个月能有一场演出就不错了,有时候一个月都没有一场演出,“有演出需要排练的时候就上半天班,不上班也没人管,剧场也没什么观众,一场演出也就卖几十张票,演员的待遇也低,一场就5块钱、10块钱。”同在北京京剧院的杜镇杰也感受到了那种压抑的氛围,成天没事儿干,就在家里睡觉。朱强说,演出少生活拮据,大家也都着急,剧院还真有同事去卖花。“大幕一拉开,台上几十个演员,台下只有几个观众。”杨赤说,经历那样的情景谁都会着急。
面对这样的现实,很多人失望了干脆转行,出国的、下海的、拍电影的、唱歌的、演话剧的……而今天仍然活跃在舞台上的他们,在那样的时代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虽然剧院安排的工作少,但我每天给自己安排的日程还是满满的。”王蓉蓉说,那时候全靠自己管自己,几个年轻人约着早晨一起去练晨功,在学校没练的基本功,那段时间都补上了。下午的时间就自己听录音学戏学唱,整理唱词、背戏。王蓉蓉说,那时候没有什么剧本,自己看戏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角落坐着,打开录音机把老师们的演出录下来,有的时候还要自己低声把台上的表演、调度说进去,回来再扒词儿,整理剧本。“别看那时候没事儿干,可是我都没有时间逛街,一天不练功学唱就觉得自己在虚度时光。”王蓉蓉说,正是因为平时有这样的积累,关键的时候才能接下难啃的骨头。有一次剧院临时让她替一个演员演四出大戏,虽然有的戏她没演过,但平时已经学了,词儿都能倒背如流,才敢接下来。
朱强也说,那段时间虽然过得有些煎熬,但他一点时间没有浪费,一边找老师学戏,一边还自学,取得了大专文凭,“那时候学的戏,看的书,到现在都管用了。”
杜镇杰的经历则多了一番曲折。在最低谷的时候,他不想自己的大好时光就在蒙头睡觉中度过,他想走出去看看。1994年,他选择了停薪留职,去了香港。也许有人觉得在京剧最艰难的时候,他做了“叛徒”,但杜镇杰觉得,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每一天的光阴都浪费不起。那时候做生意比唱戏挣钱多,头脑灵活的他也跟着下海经商,而且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转眼三年过去了,虽然钱挣了不少,但他始终无法割舍对舞台的眷恋,生意场再风光,也无法替代他心中观众热情的掌声。1997年,他重新回到了剧院。“过去耽误的时间得一点一点往回补”,他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每天练功,不断学戏,坚持演出,虽然累出了一身毛病,但是他的心里是踏实的,充实的,幸福的,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感恩幸运,誓将“幸运”传递下去
他们自然也是幸运的一代。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国力越来越强,传统文化越来越受到重视,京剧作为国粹受到更多关注,他们也得到更多机会。
1980年,恢复了传统戏的演出,当时刚刚二十岁左右的王蓉蓉、李宏图参加了第一部恢复演出的传统戏《四郎探母》;王蓉蓉的学士学位证书是001号,她和她的同学们成为中国戏曲历史上的第一批本科生;1996年,王蓉蓉又和杨赤、李军、朱强等人一起进入第一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简称“青研班”),使他们在表演技能、文化水平、人文素养等方面得到全面的提高。
杨赤则认为,这一代的幸运在于,即使处于低谷也能看到希望,有一个清晰可见的上升通道,“我们那时候有梅兰芳金奖,有央视的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一旦获奖了,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们中间很多人都是通过大赛成名的,所以你知道你经过努力能成为角儿,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让他遗憾的是,这些大赛都取消了,今天的年轻人没有这样的机会,作为全国政协委员,他也曾在自己的提案中建议恢复青年演员大赛,让今天的年轻演员有个奔头。
得到了这么多机会的他们,也都愿意为自己钟爱的事业做更多,即使他们已经六十岁了。今年上半年,王蓉蓉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不再担任北京京剧院一团团长。她说,这几年她的主要精力还会在舞台演出方面,过几年就会逐渐往教学方面转,“我有19个徒弟,以前都顾不上他们,今后也得管管了。”朱强则正在办理退休手续,“我服老,但我还爱这个舞台,有需要就还去演。”今年执导了京剧《嫦娥奔月》的他,还发现了新的兴趣点,想要再尝试一些导演的工作,把自己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传授给年轻人。
这些年来,杜镇杰一直致力于传统戏的挖掘、整理、学习,“我已经演了七十多出戏了,可以自信地说目前还没有人能演这么多戏。”眼下他一边忙着演出,一边还在北京市政协做筹备“戏曲苑”的工作,将来要去做一些京剧艺术家和作品的抢救性工作,去做一些京剧的普及、推广。
杨赤还没有退休,他希望还能为京剧做更多的工作,在他看来,当前京剧事业中人才的培养是重中之重,他自己会拿出更多时间给年轻人上课。记者手记
这是一次特殊的报道,我们希望通过对这几位今年六十岁的京剧人的“速写”,为一代京剧人画像。
这一代人是京剧历史上特殊的一代。他们的学习生涯被京剧巅峰的余晖照拂,见过真神得到真传,但也经历了传统戏不能演,只能学样板戏的年代;在壮年时代又与传统文化最为低迷的时代相遇;经历大浪淘沙之后,他们的艺术生命在最好的年代迎来最高光时刻。观察他们职业生涯,还会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终身学习。无论在京剧表演方面天赋如何,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他们都从未中断学习。我们也希望通过对他们职业生涯的记录,让年轻的京剧人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充满信心,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的他们尚且能够一颗初心到今天,在传统艺术越来越受到重视,各方面条件都越来越好的当下,一定有更好的未来在前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