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中共中央应朝鲜政府的请求和出于祖国安全的需要,作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略决策。政协全国委员会根据形势的发展和广大人民的要求,与各民主党派充分协商后,于1950年11月4日发表《各民主党派联合宣言》,号召国内各族各界人民积极开展抗美援朝运动。抗美援朝期间,政协全国委员会和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组织了三次赴朝慰问活动,有力地推动了抗美援朝运动。本文讲述了梅兰芳1953年9月下旬率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第三分团,为志愿军演出的感人经历。
初到朝鲜
当我们来到遍地都是战争创伤,遍地都是英雄事迹的朝鲜,志愿军同志们以最高的热情来欢迎和招待祖国的亲人慰问团同志们。他们穿着整齐的军服,胸前挂满了勋章、奖章、军功章、纪念章,排成一条夹道,将每一束鲜花送到我们手里。我们和他们拥抱着,紧紧握着手,满脸笑容,彼此互道辛苦。接着,战士们把我们簇拥到欢迎会的广场,我们愉快地参加了欢迎大会。
战士们为我们准备了温暖的卧具和丰富的饮食,并且在短期内为我们新建了宿舍,有的房子里面还贴着“高高山上盖礼堂,迎接亲人进新房”的春联。春联中间还有一块写着“战地宿舍”四个大字的横额。当我走进宿舍,第一眼就看到床边白纸糊的墙壁上,粘贴着我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合影,还有我在抗日战争时期留着胡须的照片。再往四面望去,壁上贴满了《醉酒》《奇双会》等彩色剧照,这是志愿军同志为了迎接我们从《人民画报》上剪裁下来的。
虽然接下来在寒冷的气候里、在风里甚至在雨里的表演对任何一个演员说来,都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但是人人都感到特别高兴,每个人只是专心于如何把声音送到最远的后排,如何把动作表演到最适度最优美的境地。看到台下最可爱的观众的笑脸和听到像潮水一样的掌声时,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和鼓励了。
露天舞台雨中清唱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广场招待志愿军。我到了后台化妆室,那是一间文娱活动的屋子,里面有书报、棋类、球类等。当中一张长桌子,是腾出来给我们化妆用的。我从化妆室走出,来到广场的后台,舞台是志愿军用木板、木柱花了一夜时间搭架起来的。舞台上面没有顶,只挂着几道幕布,一阵紧一阵的西北风向幕布扑上来,发出呼啸的声音。高高矮矮的电灯架矗立在舞台前面,2万多支烛光集中地照着舞台的中心,志愿军的首长正站在扩音器前面向战士们讲话,说明这次慰问演出的意义。我从侧幕的空隙往外面看,只见广场上人山人海,一直挤到戏台的前沿,演员和观众打成一片,几乎没有了距离。有些人坐在小板凳上,有的席地而坐,旁边一座平台上也挤满了人。再往远处望,房顶上也有人蹲在那里看。主持晚会的同志告诉我,参加今天晚会的可以统计的人数是12000人左右。后来各地部队得到消息,陆续赶来参加,加上附近的居民,看上去总有2万人以上,真是一个盛大的晚会!
这天的节目有《收关胜》《女起解》《金钱豹》,最后是我和马连良先生的《打渔杀家》。当第一个节目——华东京剧团《收关胜》演出的时候,风刮得更大了。红脸扎靠的关胜出场以后,我看见风吹卷了他的靠旗,吹乱了他的髯口,动作也受了限制。风越大,他越抖擞精神,挥舞着大刀,和同场的对手紧凑地开打起来。有些专演文戏的演员们,兴奋地担任了跑龙套的工作。一位演小生的同志,因为对武戏中的快步圆场不习惯,几乎摔倒在台上,但是他们都以最高的情绪坚持下来了。他们感觉到为最可爱的人演出是无上的光荣,最大的安慰。《收关胜》演到一半,天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后来是越下越大,幕布和台毯都打湿了,但是武行同志们仍然是一丝不苟地轮流翻着打着。这时,我的衣服也溅湿了,就退回化妆室里。10分钟后,外面锣鼓声突然停止,演出组的负责同志告诉我:“《收关胜》演完了,现在休息。技工组同志们正在舞台的左面支架一座帐篷,好让音乐组的同志们在里面工作(因为乐器受了潮是无法工作下去的)。”
我回过头去,看见我的儿子葆玖已经扮好了《女起解》的苏三,红色的罪衣罪裙,穿得齐齐整整的站在镜子面前发愣。我就对他说:“你赶快出去,站在幕后,等候出场。虽然雨下得这么大,但是不能让2万多位志愿军同志坐在雨里等你一个人。”葆玖听我这样讲,就往门外走,正巧两位志愿军的负责干部走进来,把葆玖拦住,叫他不要出去,然后对我说:“现在已经9点半,雨下得还是这么大,我们考虑到你们还有许多慰问演出工作,如果把行头淋坏了,影响以后的演出,我们主张今天的戏就不演下去了。刚才向看戏的同志们说明了这个原因,请他们归队,但是全场同志们都不肯走,他们一致要求和梅先生见一见面,对他们讲几句话。”我说:“只是讲几句话,太对不住志愿军同志们。况且他们有从二三百里路赶来的。这样吧,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以表示我们的诚意。”
马先生很同意我的意见,我们两个人就从化妆室出来,走到台口。我站在扩音器面前对志愿军同志们说:“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我们慰问团的京剧团全体同志抱着十分诚意向诸位作慰问演出,可是不凑巧得很,碰上天下雨,因此不能化妆演出,非常抱歉。现在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马先生唱最拿手的《借东风》,我唱《凤还巢》,表示我们对最可爱的人的敬意。最后,我向诸位保证,我们在别处慰问完成后,还要回到此地来再向诸位表演,以补足这一次的遗憾。”
讲到这里,台下掀起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这片巨大的声音盖过了雨声,响彻了整个山谷。二三分钟后,掌声和欢呼声才平息下去,清唱就开始了。马连良先生唱完了《借东风》之后,接着我唱《凤还巢》。
我看到地上积满了水,志愿军同志们的衣服都湿透了,但是他们却端坐在急风暴雨中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听我唱。从他们兴奋无比的面部表情上,从他们每当我唱完一句、在过门当中热烈鼓掌的动作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热爱民族艺术,多么热爱来自祖国的亲人。我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雨水从我的帽檐上往下流,和泪水融汇在一起。
如果说,在通常的演出场合,观众与演员之间还存在着界线的话,那,这里是没有界线的,也没有观众和演员之分,台上台下都忘掉了寒冷,忘掉了风雨,彼此的心情真正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这一次的雨中清唱,在我数十年的舞台生活中,是没有前例的,也是我在赴朝慰问演出当中最难忘的一件事。
香枫山“贵妃”风中“醉酒”
有一次,在朝鲜中部香枫山进行慰问,演出的场所是一个在半山中开辟出来的广场,舞台的前面摆着几排木凳子,坐的是首长、战斗英雄和女同志,后面的战士就拿石块当坐席,最后排的观众因为距离太远,只能站在石头上看,两边还停着许多辆卡车,车上也站满了人。台的左面是一排高高的山峰,山腰里横着一个巨大的木架,上面缀满了松枝,白色的木板上画着和平鸽,而保卫和平的战士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倚在树边,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大包厢。
在舞台的左后方用芦席隔成了一间露天化妆室,我就在这里扮戏。周信芳先生演完《徐策跑城》,下场就对我说:“今天台上的风太大,抖袖、甩髯、跑圆场的种种身段都受了限制。”我听他说完,自己就盘算着,今天台下上万的观众,都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可是风刮得那么大,太阳照在脸上也影响了眼神和面部肌肉的运用,我该如何把这出戏演好,让大家听着和看着都满意呢?这恐怕是很难做好的吧?
果然,我演《贵妃醉酒》,一出场就感到身段表演的确受了限制。在“海岛冰轮……”的大段唱念当中,我才逐渐找到了在大风中表演的规律:做身段要看风向,水袖的翻动,身子的回转,必须分外留心,顺着风势来做;不然,就要刮乱衣裙,破坏了舞台上形象的美。因此,醉后的闻花、衔杯以及与高、裴二力士所做的几个身段,就需多加几分力量,才能在表演中控制风中的动作。唱的时候也是如此,迎着风唱,会把嗓子吹哑了。可是,还要想尽方法靠近扩音器,使声音能送到最远的一排和高高的山上去。
当我听到台下的掌声,看到他们的笑脸时,就什么痛难都忘记了,只感觉到这些最可爱的观众全神贯注地望着我,给了我无限的温暖,使我不自觉地深入到戏里。
战地宿舍胡琴暖
我们在朝鲜的时候,除了在舞台上作慰问演出以外,还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在可能的条件下,向我们最可爱的人进行慰问。志愿军负责招待工作的同志对我们生活上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因此,我们表演的时候,他们往往没有时间去看戏,使我们感到不安。
有一天晚饭后,老舍和周信芳两位先生在散步的时候,听到一间屋里有胡琴的声音,就来告诉我说:“我们今晚组织一个清唱晚会来慰问他们一下吧!”我说:“您这主意很对,最好再找几个人来参加,显得热闹些。”于是,就约了马连良先生一同走到那间屋子里去,山东快书说唱家高元钧先生也披着衣服赶了来。志愿军同志看见了我们,都站起来招呼。老舍先生说:“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整天忙我们的事,也没有机会痛痛快快听一回戏,今天我们特地来跟大家凑一个临时清唱晚会。”接着就向他们介绍我们的名字,大家鼓掌欢迎。
有人提议找我们的琴师,我说:“不必找他们,刚才听见胡琴响,就请那两位拉胡琴的同志给拉一下,更有意思。”一位同志介绍说:“这两位是我们的炊事员牟绍东、王占元同志,他们都会拉。”牟、王两位同志谦逊地说:“怕我们托不好你们的腔。”我说:“不要紧,我们会凑合你的。”
我们的清唱晚会开始了,马连良首先唱了《马鞍山》和《三娘教子》,周信芳唱了《四进士》,老舍说:“我来给你们换换胃口,来一段《钓金龟》吧!”这之后,我接着唱了《玉堂春》。最后,高元钧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两块铜片,说了几段轻松有趣的小段子,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烦他再来一个《武松打虎》,他就在两张床当中很窄的地方,眉飞色舞,拳打脚踢地演唱了武二哥在景阳岗打虎的那段拿手杰作。
我们的清唱晚会刚一开始,消息就很快地传了开去,大家都来听,门外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了志愿军同志,他们聚精会神地细细欣赏着来自祖国的声音。有的人用手拍着板,有的还轻轻地跟着我们的调子哼腔,同志们说:“像这样的清唱晚会,比看舞台上的表演还要难得啊!”
在赴朝慰问演出的工作当中,京剧团的每一个工作者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完成许多突击性的任务。我们剧团的机构是以华东京剧团的团员为基干,加上周信芳、程砚秋、马连良3位先生和我等少数人员组合而成的。有一个时期,我们因为要分别进行慰问,把剧团的工作人员分为两队。我们是第二队,这一个特殊的小小的演出单位,一共只有18个演员和几位音乐伴奏,以及服装、道具、化妆的一部分技术工作人员。有一次,在开城的满月台广场的慰问大会当中,我们18个演员的剧团居然演出了5出戏:《狮子楼》《三击掌》《追韩信》《借东风》《醉酒》。因为演员人数不够,有些向不登台的后台工作者,也都扮上了龙套。和程砚秋先生合演《三击掌》时饰王允的沈金波同志,一下场就改扮旦角来演《醉酒》里面掌扇的宫女。另外,还有中央歌舞团跳荷花灯舞的几位女同志,临时学了一些必要的身段,也立刻化妆为宫女,很高兴地上了台。这几个戏从前台来看,虽然还算整齐,可是,我们这一小队的全体工作人员,在后台却是十分紧张。许多已经穿好行头的演员,还忙着兼搞一些配合演出的舞台工作。有的拉幕、有的捡场、有的在幕后对着扩音器报幕。衣箱前面不住有人脱下这件,换上那件。场面上的工作同志只见放下鼓楗子就打小锣,挂起胡琴就拍铙钹。专司化妆、衣箱的“技工队”各位同志的工作更加繁重,他们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总之,为朝鲜人民、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演出,不管在雨里走,风里演,登高山,涉河水,从露天剧场到坑道剧场,大家都是甘心愿意,并引为无上光荣的。
本文选编自《支援抗美援朝纪实》,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