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台美术领域我是小白,但非常愿意和大家交流我对戏曲的舞台美术及其功能的认识与理解。
从一件小事说起。两年前,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张火丁演出了她的新版程派京剧《霸王别姬》,引起很多的讨论,其中有一部分讨论涉及张火丁扮演的虞姬手上那把剑。张火丁版的《霸王别姬》,女主人公用的剑上面有长穗,它有个更专业的称谓,叫“剑袍”。《霸王别姬》是昆曲和京剧的传统剧目,也是梅兰芳大师的代表剧目之一,梅兰芳在该剧中创造性地加上了一段剑舞,从此这段剑舞就成为梅派和《别姬》的象征之一。张火丁用程派演绎《别姬》,就剧情而言基本是梅兰芳版本的重现,除了用程派的唱腔演唱,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在虞姬的剑上加了长穗。
有关虞姬这个人物的身份以及她佩的剑应不应该带穗的讨论,基本上是个无聊的问题,虞姬多半只是个随军歌妓,《史记·项羽本纪》的记载是把她和项王的爱马放在一起写的,她不是带兵打仗的女将,她的佩剑不是用来杀人的,只是一种装饰,所以有剑穗并无任何不适。但是我所好奇的是,张火丁明明知道梅兰芳的演出版本里这把剑是没有穗的,她为什么要在这把剑上加上长穗?我想在这里转述川剧界一位很优秀的青年演员的感受,她有很扎实的基本功,她从网上下载了张火丁《别姬》的视频,放慢速度,几乎是一帧一帧地看。在这个流行“倍速追剧”的时代,她却用慢放来看张火丁的《别姬》,看完后她对我说,这段视频让她“越看越怕”。
我努力理解她所说的“怕”的意思。她是说张火丁这一段舞剑的表演,在慢放的视频中简直令同行生畏,因为只有视频慢放中才会发现,虞姬这段剑舞无论动作疾迟,剑穗飘起来都纹丝不乱,戏曲的行话叫“一路顺”;而且不只是剑穗一路顺,她全身的各种“零碎”都一路顺。京剧《别姬》里虞姬的装扮,有很多悬空和突出的小挂件,戏曲的行话叫“零碎”,她头上戴有珠翠,服装缀有流苏,虞姬大幅度的舞剑表演中,所有这些零碎“一路顺”才有赏心悦目之感,尤其是双剑分开时,两条长剑穗分别飘动,表演者稍有不慎,舞动着的剑穗一旦和这些零碎缠绕在一起,表演的美感就会大打折扣。如果以挑剔的眼光看,张火丁这段剑舞并不总是完美的,在上海的演出就有个小瑕疵,剑穗有一瞬间和头饰有了扯连。但这点瑕疵恰恰提醒我们这段剑舞的困难之所在——虞姬的两把剑带着长穗舞动时,既不能有意识地躲着身体上各种挂饰,又不能和身上任何零碎缠绕,这就是内行眼里“怕”的地方。
说到“怕”,戏曲界有句众所周知的老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通常人们对这两句话的理解,只是说《夜奔》和《思凡》唱做繁重,都是一个人表演的“一场干”,没有一刻能喘气。《夜奔》里的林冲要唱一大套“新水令”,其间有五个不一样的“走边”,既有连续性的动作幅度很大的表演,身段繁复,还要完整地唱好这套曲,不能显得气急败坏,难度可想而知,《思凡》也是这样。这样的理解当然是正确的,但是张火丁《霸王别姬》的表演启发我们,“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还有更深一层内涵,让表演者“怕”的还不只是这两个折子戏的唱做繁重,更让演员“怕”的是《夜奔》里的林冲和《思凡》里的色空身上全是各种零碎。《夜奔》里的林冲原来戴罗帽,杨小楼改为倒缨盔,头顶有帽缨,两侧还有两条下垂的牵巾,穿箭衣,黄绦子,有大带,剑上带穗。看裴艳玲的《夜奔》,脚踢大带,手挑牵巾,加上甩剑穗,整场表演动感十足,但是无不干脆利落。梅兰芳说他演《思凡》的色空,手执拂尘,后面是古装散发,胸前有两条长长的线尾子,所有这些在飘动时必须是丝毫不乱的。这才是“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进一步的含义,不仅是唱做繁重,更需要在大幅度的身体动作中处理好这些零碎,它们并不由身体直接控制,却需要用内在的力量让它们向着正确的方向运动,使之看起来就像是身体的延伸。
在戏曲领域,演员的穿戴是舞台美术的职责所在。从脉望馆藏书里的元明杂剧珍本到清代宫廷的《穿戴题纲》(原文如此——作者注)里所注的演员“穿关”,既有服装,也有包括林冲的佩剑和色空的拂尘在内的小道具,所以,穿戴的设计在历史上就是戏曲舞台美术的组成部分。于是,在舞美如何设计人物穿戴的问题上,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按一般的理解,舞美设计人物穿戴,必须从如何有利于表演这个角度设计,穿戴不能妨碍演员的表演,因此很自然会首先想到在服饰上尽量减少零碎,在戏里表演动作幅度较大的人物,尤其是武戏演员,都不应该有各种零碎。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相反,服饰上缀有大量零碎是戏曲舞台上极常见的现象,各种各样的零碎应有尽有。小生的翎子,老生的髯口,官帽的帽翅,旦角的长水袖,等等,都是表演者的肢体不能直接控制的零碎。然而,假设戏曲舞台上少了这些东西,表演的魅力岂不是要减损很多?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戏曲演员的穿戴里的这些零碎,基本上明中叶之后才逐渐出现的,元代戏曲文献的记载中很少看到。可见最初的戏曲服饰设计是充分考虑了演员表演得更舒服的诉求的,为什么慢慢地会向零碎越来越多的方向演变呢?从舞台效果看,原因是不言而喻的——戏曲表演中很多绝活都和零碎有关。这些零碎没有让演员的表演经常受影响,相反,恰恰让表演日益显得精湛。
既然按一般的理解,舞美应该便于表演,戏曲发展进程中各种新增的零碎一定是应表演的要求而出现的,在这样的场合,舞美中的穿戴就不仅是被动地为表演服务,穿戴的演变成了促进表演艺术提升的利器。不带零碎的穿戴对表演是有益的,而能够刺激演员,使之发展出表演提升观赏性的手段的穿戴,则是更深层的“益”。服饰上各种新增的零碎让表演手段更加丰富,水袖就是一个显见的例证,戏曲旦行演员服饰上的水袖大约始于清初,长约两尺左右,20世纪80年代开始有演员尝试加长水袖,从两尺,到六尺、九尺甚至十二尺。现在的戏曲舞台上经常可见超过两尺的长水袖,水袖加长的结果是极大地丰富了它的表现力,它看似只是舞美中服饰的变化,其实还体现了表演艺术的发展,让我们看到当舞美的演变在表演中发挥的作用。但还要看到,这些零碎提升了表演的魅力,对演员而言还大幅度地提高了表演难度。杨小楼让《夜奔》里林冲的罗帽改为倒缨盔,帽檐下多了牵巾,看似只增添两条小小的布带,林冲的形象更飘逸了,这场戏表演的难度也提高了。张火丁为《霸王别姬》里虞姬的剑加了长穗,提高了这段剑舞的观赏性,同时也大幅度地提升了演出的困难。从长水袖到林冲的牵巾、虞姬的剑穗,都是优秀的表演艺术家有意识地提高表演的难度,追求表演的极限。
从这些例子看,戏曲服饰中的各种零碎,并不是因舞美设计师为美观而添加,而是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为提升表演的观赏性添加的,在某种意义上,戏曲服饰里的各种零碎,更多是表演艺术家刻意为挑战自我的增项。其实不仅戏曲如此,所有表演艺术领域都不乏这样的优秀艺术家,他们主动为自己设置障碍,然后超越这些障碍,让表演达到一个新高度。因此,戏曲的穿戴的历史,不只是舞美设计师创造的历史,同时还是舞台美术为提高表演艺术水平而发展演变的历史。这是中国舞台美术史重要的历史经验与民族特色,本质上也涉及舞美功能的认知与理解。
由此联想到近年里戏曲舞台上大量出现的台阶与斜坡。戏曲舞台设计从平面到出现台阶和斜坡,空间更具立体感了,从舞美的角度看当然是有视觉效果的。但是,台阶让演员走台步时战战兢兢,尤其是穿厚底靴的演员更添畏难情绪;在斜坡上戏曲演员不能走圆场,更不能做翻跌的动作。那么,这样的舞台设计是不是因为提高了难度,而推动了表演艺术发展呢?换言之,假如戏曲演员就像杨小楼在《夜奔》里改用有牵巾的林冲盔帽、张火丁在《别姬》的虞姬剑上加长穗那样,找到了在台阶和斜坡上更精彩地走台步的方法,这样的舞台美术新设计才具有丰富和推进表演的作用。舞台上的台阶和斜坡如同林冲的牵巾和虞姬的剑袍,都是舞美的演变,但是这两类演变的区别在于,牵巾和剑穗提升了表演的观赏性,因此是好的和正确的;而在戏曲演员创造出平面舞台上更精彩的台步前,台阶和斜坡就只能是表演的障碍。
戏曲的舞美和表演一定是相关联的,也不是不能变化,底线是不妨碍表演,高限则是有助于表演。张火丁为《霸王别姬》的虞姬加的剑穗,让我们对戏曲的美与表演关系,有了更深刻的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