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兴京剧的话头,说来已久了,从20世纪80年代说到今天,也有二十来年了吧?提起这个话头,自然是因为现时的京剧已经不“兴”了,非但不是繁荣局面,而且似有衰歇的势头,所以需要“振”它一下。所谓繁荣,不说像晚清时期新老“三鼎甲”和“同光十三绝”齐聚京都舞台,也不说像民×时期“四大名旦”争芳斗艳、京津沪众多水陆商埠走马巡演,至少也要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样汇演连台热闹红火吧?至于“文ge”期间几部京戏竟然享誉到“样×戏”的风光而全国推广,则属于历史的异态另当别论。对比起来,现时的京剧戏院常常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剧场里时而空座一半的情景和总是爆棚的流行歌曲演唱会形成鲜明反差。京剧离开主流娱乐日远,越来越躲在了时代的“灯火阑珊处”。
于是,许多爱京剧的人士开始担忧京剧的命运,“振兴”之声一时此起彼伏。我个人不太赞成提“振兴京剧”的口号。因为现实的所谓“振兴”,多半是临时性而且随意性很大的行动,靠的是一时的激情涌动、一次性的资金和精力投入、片刻的小环境逆转。不去触及整体环境的综合改造,仅靠打一两支强心针,就想实现“文起八代之衰”的效果,恐怕是难以奏效的。
京剧是封建时代孕育的中国传统戏曲最后一个绚烂结晶,随着其立身土壤的逝去,已经走过了风华正茂的盛年,进入沧桑历尽的平淡阶段。京剧之由盛而平,想必有其历史必然性,回顾一下,又有哪一种事体不经历兴衰交替呢?所谓“兴”,有“兴起”、“中兴”之分,没有到末了还“兴”的。这是历史发展中一切事物运行的规律。就京剧而论,如果说新老“三鼎甲”的时期是“兴起”,梅尚程荀的时代是“中兴”,现时就既非“兴起”亦非“中兴”的时代了。我们要承认,京剧已过了“壮年后”。想一想,对一位年纪比较大的人,我们能乱用“虎狼之药”吗?必然是要综合施治,温补调养,小心翼翼地对症下药,一点不敢马虎大意,下错了药或是下过了药量,都会有性命之虞。所以我主张不用“振兴京剧”之论,扩而大之,我也不赞成针对各种传统戏曲的任何“振兴”之论,因为那很可能是违背自然和艺术规律的。
我更愿意说“保护京剧”。当然,说“保护”有人不愿意听,似乎京剧成了“夕阳艺术”,有点穷途末路的感觉——曾几何时,有人说传统戏曲是“夕阳艺术”,遭致业内人士的一致挞伐鞭笞。另外,“保护”起来似乎就不能在舞台上活跃和发展了。那么,我也可以改换一种更积极更温馨的说法:京剧需要全社会的关爱。
时代审美主潮改变了,戏曲的生存环境改变了,京剧的都市背景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节奏改变了,人们休闲娱乐的方式改变了,这些决定了京剧必然面临时代性困惑。单说京剧的演出,晚清和民×时期商贾游客贩夫走卒齐集北京南城戏园子共求一乐的情景不可能再现了。借用一句清人的话,那时叫做“六大名班,九门轮转”。像清代杨懋建在《都门纪略》里记载的,当时各个戏园的戏码每天排满,各个戏班成日里在不同的戏园间转着演。单说三庆园,从初一到初四是三庆班,初五到初八是春台班,初九到十二是和春班,十三到十六是四喜班,十七到二十又是春台班,二十一到二十三是嵩祝班,二十四到二十七又是和春班,二十八到三十临时安排。各班演出的戏码又不同,一个月下来,一个戏园就能上演二三十部不同的戏。现在北京的城市格局早已改变了,解放后相当长一个时期里长安、吉祥、天桥、人民四大剧院并峙的局面也不复存在。京剧失了演出的气场,而多数百姓则只好在家里守电视了。
以上只是从一个狭窄的视角观察京剧生存状况,事实上,以往京剧还不只在一座城市里流动演出。许多人都熟悉梅兰芳到上海开辟码头挂头牌的故事,那时的京剧是沿着全国水陆干线四处巡演的。再往深里说,戏曲本质上就是流动演出的艺术。金元时期的专用名词叫做“冲州撞府”,城乡古戏台上的众多题壁写的都是“×××到此作场”、“××班在此一乐”。红白喜事请客还愿庙会祭祀都要演戏,这种氛围早已时过境迁了。
在改变了的环境里,京剧只能于尽量适应中争取自身更好的生存条件。从社会角度来说,我们应该针对京剧开展保护民族传统艺术的综合治理工程,争取达到全社会关注、政fu扶持、业内人士共同努力、业外人士一齐为之培土浇灌的程度。首先当然是勉力推动创作,没有了创作,京剧就失去了活力和生命力;其次是尽力推动演出,包括到世界各国的巡演;其三是努力恢复和完善京剧演出的商业市场,让市民能够更容易更方便更经济地看上京剧。但是更广泛深入的工作则是那些细致繁琐的事情,例如向社会普及京剧知识、让京剧深入学校教育、向国人和世人宣传京剧等等,让国人懂得京剧、爱护京剧、珍惜京剧。当然,今天谁也不会傻到想使京剧重新统治舞台,我们只是在舞台上勉力维护传统艺术的一席之地。
我还特别想说,京剧不能仅仅停留在演唱晚会上。京剧演员如果只靠一副好嗓子在晚会上亮相,而失去了全身的表演功夫,是不利于京剧恢复生命力和影响力的。演唱晚会也无助于发挥京剧的行当优势,只有在完整的大戏里,才能真正完成生旦净丑配合协调的艺术创作,也才能带给观众真正的京剧美感。现在人们说起来津津乐道的仍然是《群英会》里马连良(老生)的诸葛亮、叶盛兰(小生)的周瑜、谭富英(老生)的鲁肃、裘盛戎(花脸)的黄盖、萧长华(丑)的蒋干、袁世海(花脸)的曹操,崇仰的仍然是那行当齐全、文武双全的舞台场面,不是很说明问题吗?我尤其要说:如果放任丑角从京剧舞台上消失,那将成为京剧艺术致命的痛点,将使京剧不成其为京剧。反过来,我们却看到了社会娱乐对丑角的极大需求:赵本山、范伟、郭达、宋丹丹们的小品走红,不正说明了这一点么?
让我们都来关爱京剧,京剧的艺术之花就会绽开得更加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