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真挺秀 自然天成——谈谈李慧芳的演唱艺术
李慧芳(1923—2011)
李慧芳同志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全能演员。“全”,固然难能,“全”而又“好”,就更可贵了。我们知道,李慧芳并不是梨园世家科班出身。她出生在一个小手工业者家庭里,祖父和父亲都以做鞋楦头为业。由于他们都喜欢京剧,因而慧芳从小便被熏得也喜欢上了京剧艺术,四五岁时就已学会不少唱段。后来父亲失了业,弟弟妹妹又多,困难的家庭生活,迫使她在8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卖唱生涯。由于得到了王连平先生的垂爱,经他引荐,进入了梨园的门槛。她虽然没进科班,却拜了先生,曾得到李玉龙、宋继亭等先生的传授。1938年,14岁的李慧芳第一次正式演出《黄金台》,从此便以老生应工,搭班唱戏了。这时期她演出的剧目有《失空斩》《战太平》《辕门斩子》《李陵碑》《鼎盛春秋》《红鬃烈马》《群英会》《宝莲灯》《桑园会》《上天台》等戏。后来她辗转到了南京,又到了上海。《五侯宴》 李慧芳 饰 李氏
1946年,李慧芳在上海演出。周信芳别具慧眼,极力动员她改小嗓,唱旦角。慧芳由此就改唱了旦角。乍改之下,观众们很是惊讶,结果出乎意料地好。于是她拜程玉菁、赵桐珊为师,兼青衣、花旦两工。慧芳有过人的优越条件。她身材修长挺秀,扮相隽美娟好,嗓音甜润悠扬,台风雍容端庄,一时就大“红”了起来。解放后,她先在苏州,1954年北上参加了中国京剧院,以后又转到了北京京剧院。1946年以来,她演出的旦角戏很多,如:《凤还巢》《宇宙锋》《贵妃醉酒》《生死恨》《汉明妃》《锁麟囊》《荒山泪》《红娘》《红楼二尤》《坐楼杀惜》《赠书记》《蝴蝶杯》和《秦香莲》。中间穿插着反串的如《木兰从军》《五侯宴》《慈母泪》《白门楼》和《辕门斩子》等戏。至于戏中串戏的玩笑戏,慧芳也演得规规矩矩,从行当流派的转换中表现出她全能不挡的才能。此外,她对现代戏,也有极大的兴趣。60年代她扮演《洪湖赤卫队》中的韩英,演得相当成功。近年来,她又参加了以和平解放北平为背景的现代戏《雪映古城》的演出。《战宛城》 李慧芳 饰 邹氏
观李慧芳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活,她演过几十出戏,演出角色包罗老生、青衣、花旦、小生,以至于老旦5个行当。我们说她是一个“全能”的演员,这个“全”字,在她说来,确实是当之无愧的。
李慧芳的演唱艺术,有什么特色呢?谈起自己的艺术她是很谦逊的,总说自己的艺术没有什么特色,用戏班的话说,都是“官中”的,都是大路的。诚然,不管是老生或是旦角,她既没宗法哪一家,也没有形成自己的流派,艺术特色不很突出。在现在大多数演员都各有师承宗法,各师各的路子的情况下,她的艺术风格的确是没有时髦的特色。我的看法是这样,有特色,固然有它的好处,“没有特色”,本身也自有自己的格色之处。
《辕门斩子》 李慧芳 饰 杨延昭
我曾经考虑过梅兰芳的唱腔艺术,他究竟有多少特殊的梅腔呢?他的艺术特色是什么呢?我也曾经推敲过余叔岩的唱腔艺术,他又有多少特殊的余腔呢?他的艺术特色又是什么呢?从感受上来说,我觉得他们的艺术的确是不同一般的,但特色是什么呢?对于梅先生我们说是纯正、雍容、优美而入情。对于余先生,我们说是挺拔、醇厚、深沉而清越。这样的评价对于两位大师来说,还远不能概括无遗。我觉得似乎怎么说也不如说一个“好”字,虽然说得不具体,但可以笼统地包容他们的全部艺术。这两位大师的艺术已经成为旦、生两行的标准,这是毫无疑义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他们的艺术是“官中”的,是“大路”的,恐怕不能不说是失之唐突吧。当然,慧芳的艺术不能和梅、余两位大师相提并论,然而就在这一点上,还是有一点相近的。“没有特色”的特色,不失可贵。关键是慧芳无论演旦角或老生、小生、老旦,确实都有可以吸引观众的艺术魅力。我听到过慧芳刻意模仿程派的《锁麟囊》,听到过模仿言派的《让徐州》,都颇能得其神髓。因此我相信,如果着力下心专攻哪一家流派的话,她完全可以成为某派的优秀传人。但是她没有走这条路子,而是以“官中”、“大路”为本,根据需要汲取各派之长,融会一起,构成了自己的“没有特色”的特色。我把她的艺术概括为8个字,率真挺秀,自然天成。《四郎探母》 李慧芳 饰 铁镜公主(1950年代)
慧芳的小嗓,挺拔而不刚暴,圆润而不矫柔,听来令人觉得是自然天成的。唱法上,不是山间小溪的潺潺流水,不是枝头黄莺的婉转舌簧,也不是刻意下心以求玲珑剔透,更不是矫揉造作讨笑献媚。她摆字不求其巧,所求在于大方平妥;润腔不取其俏,所求在于气韵悠扬。因此她的唱,款款落落,端庄自然,使人觉得美而不媚,清而不“嗲”。这个“嗲”字本来是上海话,意思是轻佻娇柔,甚至于有点贱声贱气。这句上海话流传开来,逐渐就成了戏班里对某种贱声贱气唱法的评语。慧芳的唱绝没有这种“嗲”的表现。这和她的扮相、台风都是一致的、和谐的,总是表现出一种严肃凝重、规矩清丽的闺秀风范。
为了清楚地说明问题,我们先以她的《宇宙锋》中〔反二黄慢板〕一段为例,作一点分析。她这出戏是以梅派为宗的,虽然有些细微的地方和梅先生的唱法不一样,但那是无关宏旨的。例如“懒睁杏眼”的“眼”字大腔,她就和梅先生有一点不同。“眼”字腔的第二板上,梅先生是67653235,而慧芳把3235唱成了3—5,能说这不是梅派吗?我认为不应该这样看,类似这样的一些地方,梅先生本人也会时有更动。我们学一种流派,不能每一个音符都完全一样,而应追求总的风格特色与神韵。她唱的“我这里假意儿”的“儿”字,“扭捏向前”的“捏”字,“前”字,“我只得”的“得”字,以至最后“接我上天”的“天”字,这些字的收字落音,不轻不重。虽然只是轻轻一点,但既不拖长,又不是戛然而止,恰到好处,极能体现梅派的唱法特色。从这里可以看出慧芳掌握梅派艺术的功力。
为了比较全面地理解慧芳的艺术,我们还可以拿一出新编戏来进行分析,看她如何运用自己的艺术思想去指导舞台实践,去展开发挥。50年代慧芳演出过一个新编戏——《赠书记》。戏里有一段〔四平调〕,唱词是这样的:
昨日松林遇书生,在这段唱腔的处理上,慧芳以梅派为基调,又加上了一些荀派的唱法,把青衣和花旦糅合在一起,设计了一些委婉的唱腔,来表达人物内心的深情。然而她没有唱成“螺丝大院”的花腔,没有那种卖弄风情的发挥,而只是于一般“官中”的腔中加了一点点轻重明暗的变化。我个人却觉得这样很好,那种过分外在的表露,那种“淋漓尽致”的演唱,有时会很讨嫌。也许这是一种偏见,我觉得我们的古典艺术,包括京剧在内,还是应当保持它的内在含蓄更好一些,因为这样可以耐人回味。慧芳的这段《赠书记》就颇有这样的意思,听来顺耳、新颖,而含意又很深远。在一明一暗之间,闪闪烁烁,显示了艺术的魅力。唱段中的“温文儒雅”的“温文”两个字是极难处理的。同声同韵,只是不同字调,“温”字是阴平,“文”字是阳平。而慧芳在这里却唱得很巧,“温”字高平调,稍稍一拖,收字,一顿,然后又唱出了北京音的“文”字,既摆正了字,又很能表现出称赞的心情。“雅”字不大放音,含在嘴里,既轻又低,但却颇有亮度,喜爱之情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他与我”的“他”字,唱得暗而柔,以表现对公子的倾心爱慕,而“我”字则在婉转中略略一顿,以表示自己的娇羞之情,这样处理既干净又含蓄。唱中有夹白,其中“品学兼优,人材出众,怎不叫人一见倾心哪”的念法,显出了荀派花旦的味儿。“做梗”两个字的唱法,是慧芳根据人物感情的需要而自创的新腔,既有“埋怨”,又有“无奈”,这样设计是很不错的。“婚姻事,自拿稳”的“稳”字,尾声转暗,一个小小的回旋,很能表现少女的私衷,这些都是她“慧”心独具的地方!
《盗魂铃》 李慧芳 饰 金铃大仙
慧芳的小嗓固然很好,而她的大嗓竟然也相当好。爱护她的朋友都很关心,怕她大、小嗓互受影响。然而在慧芳这却没有关系。当别人告诉她总反串大嗓恐怕出问题时,她却说“我唱老生不应该说是反串,因为我的启蒙是大嗓。”事实真是这样,她唱老生,我们听不出是反串过来的。她的大嗓宽亮而有厚度,唱起来挺拔激越,没有什么女声的痕迹。这是很难得的。她的《失街亭》“两国交锋龙虎斗”一段〔西皮原板〕唱法方正规矩,充沛挺拔。“两国”的“两”字,宗余派,从高处起音。“交锋”的“锋”字,是喷口字,喷气送字,口齿清晰。“各为其主”的“其”字,因为属于团字,必须控制舌尖掌握舌面,以免混淆了尖团。慧芳在这里,念得很准,颇能显示她的“嘴里”的功夫。“赏罚中公平莫要自由”的“公平”之间加一个“呃”的音,转换得很快,而“平”字又要延伸一下,她处理得很好。“莫要自由”的“要”字,最后收音之前用了一个“擞”,“自”字也很讲究。这都足以显示她对老生一行的确有着相当的造诣。慧芳对言派的唱法是颇有研究的,只要听一听她唱的《让徐州》选段,就可以听出来。“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的“未”字一上口,便进入了言派艺术的意境之中,“不由人”后边加了一个“哪”字,尾音极有言派的余韵。接下去“要你担承”的“担承”两个字很不好唱,需要用立音扬上去,不用一点“假音儿”,几乎很难做到,而慧芳以她的天赋嗓音,唱得游刃有余,显得很是激越。“难当重任”的“当”字,言菊朋用了一个特殊的唱法,以表现那真挚无奈的感情。一般学言派的人如果处理不好,很容易显得怪腔怪味,慧芳深得言派的旨趣,这个字处理得很好,唱出了那种回肠荡气的感情。“慨然应允”的“然”字后边,言先生加了一个“哪”字,慧芳当然是亦步亦趋了,而好处是她把这个“哪”字唱得很是苍老,颇能体现那种恳切相求的感情。这一段言派的《让徐州》对慧芳来说实在是个考验,因为她嗓音比较挺拔,这是天赋的好条件,而要唱纤巧玲珑的唱腔,是极不习惯的。然而她却唱得很是自由,很是宽松,一点儿不僵,由此可以知道她对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掌握了。《白门楼》 李慧芳 饰 吕布
慧芳既然能小嗓,又能大嗓,所以她可以演前穆桂英后杨六郎的《穆柯寨•辕门斩子》。既然她善于控制掌握嗓音,对于大小嗓相结合的小生行当当然不成问题。只要在老生的基础上加老旦的唱法,便又可以反串老旦。她可以演前青衣后老旦的《慈母泪》。只要在旦角的基础上加一些小生的唱法,她又可以演前貂婵后吕布的《白门楼》。而且正由于她对于几个行当“全能”,在互相渗透的基础上,她所演的各行当又必然有她自己所有的特点。例如《白门楼》中她演吕布就与一般男小生不同,因为她没有男生真嗓夹杂在里面。那种男生真嗓如果处理不好,煞是难听,而她的唱里正好没有那种难听的声音。另外她的唱也和一般女小生不同,因为她有老生的刚烈与峭拔。所以尽管她没有男生真嗓夹杂其中,却仍然具有小生应有的暴劲,刚劲,这就是她演小生的特点。她在《白门楼》的〔二六〕唱段中,“心中”的“中”字,用了一个硬擞。“驾坐在徐州”的“驾”字按湖北音唱,有些类似北京的上声,往上撩的时候,急急一转就把吕布满腹的骄横全都表露了出来。“恨曹瞒”的“曹”字,阳平低唱,有些上声的劲儿,“瞒”字一个硬腔,又活现了吕布那种匹夫的盛怒。“到战场”三个字简洁明快。“群贼的命休”棱角转折很是明显,这都是老生所有的唱法。“琼浆美酒”的“酒”字,一个大腔,虽然是〔散板〕,但中间一段顿挫中节,最后腔散而神不散,收腔处似乎尚有余力,又从“1”音变到了“2”音。
总的说来,慧芳的这段“唱”,不野不火,但吕布那种骄纵之性自然表现在了唱段之中,应该说她唱得是相当成熟的。
现代京剧《洪湖赤卫队》 李慧芳 饰 韩英
用京剧的艺术形式表现现代生活,这是需要探讨钻研的一个课题。慧芳同志也勇敢地积极地做了尝试,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在60年代出现的现代京剧《洪湖赤卫队》里,扮演韩英这样的角色,非能唱《战太平》的慧芳莫属。短短的头发,月白衫褂,腰上系着一条皮带,腿上打着裹腿——那英姿飒爽、朴实亲切的形象,至今还清晰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牢房”那一场戏的〔反二黄〕唱段,大家一直都很欣赏。18年后,慧芳同志又做了可贵的实践,又演出了以和平解放北平为背景的《雪映古城》。她已经57岁了,还能鼓起勇气,再付出极大精力粉墨登场,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慧芳在《雪映古城》中,扮演一个女画家,她的遭遇极其复杂曲折,因而感情也必然含蓄内在。慧芳演来,无论是形象还是气质,都极合适。实在说,扮演这个角色,她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必须提到的是,从她在这出戏中的“白口”可以听得出来,她的舞台演出,的确是相当有火候,相当成熟了。现代戏的“白口”是很不好念的,它不能像传统京剧,又不能像话剧。既须是京剧,而又须带一点话剧的味道。这个分寸很不易拿稳。太老了不行,太新了也不行。慧芳同志却念得极其自然,而又有地道的京剧味道,与感情的配合浑然一体。如画家孟华从电话中得知儿子为了革命的胜利将要献出生命之后,有一段感情复杂错综的独白,其中交织着革命事业与个人感情之间的轻重取舍的矛盾。眼前的事实就是生死分离,但又不能从容话别,积年的辛酸,无数的憧憬,一时聚集到了一点上。孟华几句呼儿的叫声,摧人心碎,恸人肺腑。她泪花满面,语声泣咽,断续之间感情真切,是戏,是生活?使人几乎不能猝辨。此时,全场肃然一片,欷嘘声不时从观众席上传来。剧中人物、演员、观众的心都合在了一起。这不能不说慧芳同志的艺术已到了相当的“火候”!
尤为难得的是,慧芳同志已经是望六的人了,然而,不管从形象上,还是从气力上、精神上、嗓音上,都依然风韵不减当年,艺术的活力还很充沛。我们觉得她还应当尽可能地多演一些戏,以满足观众们的热烈希望。
(摘自 《戏曲群星》(三)广播出版社 198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