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盛戎、谭富英、马连良、张君秋(自左至右)合影
唐代王勃《滕王阁序》有名言“四美具,二难并”,笔者认为用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北京京剧团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四大头牌的合作上,甚是合适。
此团以马、谭、张、裘为领衔主演(赵燕侠1960年才加入),阵容之坚强,搭配之整齐,举世无双,罕有其匹,甚至有“天下第一团”的美誉。四大头牌,本来都可以独当一面、自领风骚的,现在来一个“什锦荟萃”,或者说“佛跳墙”,可谓是“四美具”;四人同台却又互相谦让、不计牌位,民国绝难实现,不但对演员难得,对观众更是难得,故又为“二难并”。谭富英在1957年10月的一次团内会上说:“如果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我和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根本不能合作。过去不要说合作,就是报纸上登出的名字前后次序都要争执不休的。”这恐怕是大实话,看看旧时《申报》上的演出广告,就知道伶人对孰前孰后、字大字小的斤斤计较了。北京京剧团这种拔犀擢象、凤翥龙蟠的局面,有人比作京戏的戏名——《黄金台》或《鼎峙春秋》,既有趣,也甚恰当。
其实在北京,这四大头牌单演或两人合演的时候比较多,“全梁上坝”、一起同台并不算特别多;但剧团如到外地巡回演出,四人同行,则必定会较长时间同台合作了,比如在上海、南京、沈阳等地,都实现了四人长时间合作的盛大局面。特别是上海,作为北京之外最重要的戏码头,也是马、谭、张、裘最喜欢去的大都会。
上世纪五十年代,马、谭、张、裘在上海的同台竞演有两次,一次是1957年五六月,先在天蟾舞台,后改到露天的文化广场,可见盛况空前;另一次是1958年四五月,仍在天蟾。这两次合作时间最长、最盛大,沪上观众可谓大有福气。在笔者收藏的一张老戏单上,还有当日戏迷记录的票价:0.7元,1.2元,1.6元,2元,2.2元。环顾当时,这恐怕是演剧方面的最高票价了。只有梅兰芳的票价,差可比拟。但买梅剧团的票,往往是看“光杆牡丹”,而马、谭、张、裘的合演,性价比或许更高。时至今日,光看马、谭、张、裘在上海的老戏单,就令人怀想,实在太解渴过瘾了。一台晚会,四五出好戏,剧目出出精彩可观,艺人个个出类拔萃。你能想象,一代宗师马连良第一出戏就登场?这在1949年之前,根本是痴人说梦。马、谭、张、裘四大头牌一起演,固然光耀夺目、精彩绝伦,但也是存在很大困难的。最大的麻烦,莫过于如何排戏码。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位,1949年以前就挂头牌,自领一军。过去的盛大堂会戏、义务戏,最大的学问,就是排戏码。谁为主、谁为辅,谁先唱、谁后唱,戏长戏短,文的武的,这里面学问大了。戏码安排不妥,轻则影响关系,重则优伶罢演,甚至有让堂会告吹之虞。
既然排戏码是“在一起”的最大学问,就不妨细细巡礼一番。马、谭、张、裘的合作,有多种演法。第一种最简单,就是其中的任何一位单独挑梁演大戏或双出,其他三位休息,如马连良演全部《火牛阵》或《春秋笔》,谭富英演《战太平》,张君秋演《金山寺·断桥·雷峰塔》,裘盛戎演《铡判官》等,这些戏是马派、谭派、张派、裘派的各自代表作,戏都很饱满,前面垫个武生、小丑或老旦的戏开场就行。第二种演法是某两位合作,如马、张,谭、张,谭、裘,马、裘,生旦、生净等两两结合。第三种是三位合演,如马、谭、裘,马、谭、张,谭、裘、张,三足鼎立。最顶级的,莫过于四人齐登场,联袂主演,实现“顶配”。第一、二种情况,在北京常见;而第三、四种,更多见于外地巡回演出了(特别是在观众眼界高的大上海)。
打牌比大小,演戏看角儿。观众最期待的,应是马、谭、张、裘四人合作一台晚会。这种虎跃龙骧的局面,在1949年之前,只能于堂会戏、义务戏中偶然出现;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日常公演,竟能看到,真可谓是云蒸霞蔚,极一时之盛了。马、谭、张、裘四人合作一台晚会,又分成几种情况。虽然是人和戏的排列组合,却予人奇妙无穷之感,可见派戏大有门道。兹分别言之。第一种是四人合作一出大戏,据笔者所知,好像只有《龙凤呈祥》《四进士》《秦香莲》《赵氏孤儿》四台大合作戏。1957年1月2日的北京京剧团合团纪念演出,就是马、谭、张、裘合演的群戏《龙凤呈祥》,留有实况录音,后来还搞了音配像,听得出来,剧场效果极佳,大受欢迎。
第二种情况,是马、谭、张、裘每人各演一出,合成一台晚会。有时开场还垫一出李多奎或杨盛春的短剧,但不一定。譬如,马连良唱大轴《一捧雪》(只演“搜杯替戮”,不带“审头刺汤”)或《淮河营》,开场裘盛戎、李多奎《遇皇后》,第二出张君秋《春秋配》,第三出谭富英《南阳关》。前面的次序可能会调整,谭、张对调的情况也有。假如谭富英唱大轴《奇冤报》,开场张君秋《宇宙锋》或《春秋配》,第二出马连良《失印救火》或《雪杯圆》,第三出裘盛戎《牧虎关》或《盗御马》。如若张君秋唱大轴《女起解·玉堂春》,前面有多种排法,可以是开场谭富英《阳平关》,第二出裘盛戎、李多奎《打龙袍》,第三出马连良《春秋笔》(“换官杀驿”一折);也可以开场马连良《黄金台》,第二出裘盛戎、李多奎《打龙袍》,第三出谭富英《卖马耍锏》。倘若裘盛戎唱大轴《姚期》,开场马连良、李世济《三娘教子》,第二出谭富英《问樵闹府·打棍出箱》,第三出张君秋《断桥》;也可以谭富英《阳平关》开场,第二出张君秋《金锁记》,第三出马连良《失印救火》。
上面的排列并非笔者信口雌黄,而是据当年的老戏单爬梳抄撮,可见马、谭、张、裘的戏路宽广,拿手戏颇多,但各自都有很看重、珍视的戏,比如谭富英的《奇冤报》、张君秋的《女起解·玉堂春》、裘盛戎的《姚期》等,每演是必列大轴的。第三种情况是两两合作,一个晚会形成两个组合。如马连良、裘盛戎前面演《打严嵩》,谭富英、张君秋后面演《红鬃烈马》,开场或垫一出武戏;又如马连良、张君秋前演《审头刺汤》,谭富英、裘盛戎后演《除三害》。再如大轴是马连良、张君秋《苏武牧羊》,前面很有一些花样可变化,或谭富英、裘盛戎、李毓芳《大保国》,或谭富英、裘盛戎《除三害》,还可以安排谭富英、裘盛戎《阳平关》。总之,各种排列组合,演员、剧目稍一变化,就予人以新鲜别致之感,足以吊起观众的观赏欲,而屡看不厌。
第四种情形是三人合作一出大戏,另一人在前面单演。如张君秋前演《宇宙锋》或《女起解》或《金水桥》,后面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等的《群英会·借东风》或《托兆碰碑·清官册》或《三顾茅庐》;又如马连良前演《八大锤》或《失印救火》或《清风亭》,后面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合演《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再如裘盛戎前演《坐寨盗马》或《探阴山》或《白良关》或《牧虎关》,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等之后合演《四郎探母》。
略谈几出三人合作的好戏。马、谭、裘的《群英会·借东风》是北京团的“撒手锏”,这阵容比民国时马连良的扶风社还要强,只可惜小生偏弱。谭、张、裘的《大探二》也是全国独一份,无出其右。《托兆碰碑·清官册》一度改名《潘杨恨》,前面再加“金沙滩”,亦是有文有武、唱念俱佳的好戏。《四郎探母》的演法,颇值得一谈,张君秋一人铁镜公主到底,胜任愉快,但杨延辉却安排三个,谭富英和马连良分饰中、后的四郎,那前四郎由谁来演呢?答曰:陈少霖(陈德霖之子、余叔岩妻弟)。“坐宫”的四郎,唱功繁重,又有嘎调“叫小番”,马连良早就不能演了;谭虽号称拿手,却素来忌惮“叫小番”,甚至成为一块心病,民国时就有“叫小番,三块三,又没上去”的笑谈;于是,只好让名气稍差的陈少霖来“承乏”了。这也算是有趣的掌故吧。说实话,北京团的《四郎探母》,最弱的是太后,一般由任志秋饰演。凑巧的是,汪曾祺有篇小说《云致秋行状》,精彩耐读,据说就是以任志秋为原型的。还有第五种情形,既有单演,又有两人合作,这种情况最多、最复杂。笔者检索老戏单,竟见到十余种不同的处理。把它们整理辑录出来,无疑是非常有价值的,对今天的剧团排戏码,也是极好的借鉴参考。请看:1.谭富英《阳平关》开场,第二出裘盛戎、李多奎《遇皇后》,大轴马连良、张君秋《苏武牧羊》;2.谭富英、裘盛戎《阳平关》,马连良《雪杯圆》,大轴张君秋的新戏《望江亭》;3.谭富英、张君秋《桑园会》,裘盛戎、李多奎《打龙袍》,大轴马连良《淮河营》;4.裘盛戎《御果园》,马连良、张君秋《三娘教子》,大轴谭富英《奇冤报》;5.马连良《雪杯圆》,谭富英、裘盛戎《除三害》,大轴张君秋《女起解·玉堂春》;6.谭富英《问樵闹府·打棍出箱》,马连良、张君秋《宝莲灯》,大轴裘盛戎《姚期》;7.裘盛戎《牧虎关》,谭富英、张君秋《桑园会》,大轴马连良《一捧雪》;8.裘盛戎《锁五龙》,马连良、张君秋《游龙戏凤》,大轴谭富英《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9.谭富英、李世济《桑园会》,裘盛戎《御果园》,大轴马连良、张君秋《苏武牧羊》;10.裘盛戎《坐寨盗马》,谭富英《问樵闹府·打棍出箱》,大轴马连良、张君秋《法门寺》(因裘在前面单演了,刘瑾就改由周和桐饰演);11.马连良《淮河营》,谭富英、张君秋《打渔杀家》,大轴裘盛戎《铡美案》(马长礼、赵丽秋等配演,与后来四人合作的《秦香莲》不是一回事);12.谭富英《桑园会》,马连良、裘盛戎《打严嵩》,大轴张君秋《女起解·玉堂春》……上述罗列,很能看出四人合作的丰富、多变、精彩,几如山珍海错、纷然胪列,令观者兴起下箸如飞、大快朵颐之感。今日视之,宛若观梨园开天遗事,予人无限缅想矣。
1957年5月,北京京剧团正在上海火热演出,震撼剧坛,《新民晚报》记者张之江到后台采访名角:
裘盛戎的脸上虽是五颜六色地涂上许多油彩,可是他的卸装却是令人出乎意外的神速,一边抹汗,一边对我说:“我从学戏以来就难设想马连良会唱开锣戏,可见从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可以做到。”这话出自裘盛戎之口,才知马、谭、张、裘轮流唱开场戏,有多么难得!说是破天荒,也不为过。
还有一种比较少见的特殊情况,即四人不但全部出台,甚至有唱双出的意外收获。比如,先上李多奎的《太君辞朝》,其次裘盛戎《锁五龙》,再次马连良、张君秋《游龙戏凤》,复次谭富英《打棍出箱》,大轴马、张再合演《打渔杀家》;又如谭富英、裘盛戎先唱《黄鹤楼》,第二出李多奎、马富禄《钓金龟》,第三出马连良、张君秋《游龙戏凤》,大轴谭富英、裘盛戎再演《洪洋洞》。这样的顶级搭配、经典名剧,还饶上双出,真是登峰造极的超级享受,就是比起民国后期的盛大堂会,也毫不逊色!
纵观上文的戏码胪列,如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其中奥妙无穷;又如“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草此小文,主要依据马、谭、张、裘在上海演出的老戏单爬梳董理,并非单纯为“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另有现实的意义。请看,四大头牌单演或合作的戏,丰功盛烈,多么诱人;再审视一下当前的京剧舞台,剧目翻来覆去,又是多么贫瘠?!仅看马、谭、张、裘轮番上演的好戏,就如过屠门而大嚼,因思今人挖掘传承传统戏尚大有可为。更重要的是,强强联合、不计牌位,才能实现凤翥鹏翔的盛况。张君秋生前说:“有的剧团本来人员很整齐,就是因为人事上的不和,为了一件小事,一句话谈不拢而反目,致使这样的人员整齐的团体分散开了,各自的力量都削弱了,这实在使人痛心。”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斗转星移,马、谭、张、裘合创的北京京剧团,早已人世沧桑,今非昔比了。然而,人已去而曲未终,与其顶着前辈的光环,递相模效,屋下架屋;何如追慕前贤,策马扬鞭?结语是:欲戏曲不消亡,请先从挖掘失传少见的传统老戏始。跂予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