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北京京剧院就有一宝,这一宝便是作曲家朱绍玉。北京京剧院院长刘侗感叹,“他不仅是北京京剧院出色的作曲家,更是当代京剧创作领域中一位可以用‘伟大’来形容的创作者。”
被誉为“中国当代京剧作曲第一人”的朱绍玉,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在闽剧、藏剧、昆曲、琼剧等其他戏曲剧种中也颇有建树。提起他,北京京剧院的同事们都赞誉有嘉。京剧名家迟小秋说,“只要是朱老师写的作品,我们心里就踏实。他就是我们心中的‘定海神针’。”不只在北京京剧院,在国内众多京剧和地方戏曲剧种从业者心中,朱绍玉就是好作品的保证,也是大家的“定海神针”。六十载205部作品
已经退休16年的朱绍玉,没有一刻觉得自己退休了,找他委约创作的人依然很多。随着今年上半年疫情好转,7月23日、24日,由朱绍玉担任唱腔设计和作曲的北京京剧院新编现代京剧《石评梅》,在全国地方戏演出中心首演。10月底,朱绍玉为陕西京剧院创作的新编现代京剧《谢葆真》在西安首演。10月28日至30日,由他担任音乐统筹和唱腔音乐设计的《京韵红楼》音乐会要在北京国图艺术中心唱响。
朱绍玉的作品上演率很高。今年9月第十三届艺术节期间,他创作的京剧《李大钊》进行了展演;10月3日北京京剧院在中山公园音乐堂为他举办了一场作品音乐会。当晚,王蓉蓉、李宏图、迟小秋、朱强、张建峰等21位京剧名家,以及三四十人组成的现场乐队,为观众带来朱绍玉近年来新创作的13部京剧作品中的20个选段及一首器乐曲。
10月3日,北京京剧院在中山公园音乐堂为他举办了一场作品音乐会 中山公园音乐堂 苏冠名/摄
从1975年创作第一部京剧《草原银河》至今,朱绍玉共创作全本京剧、地方戏曲作品205部。这其中就有观众们熟悉的新编历史京剧《赤壁》、京藏剧《文成公主》、京剧交响剧诗《梅兰芳》、京剧连台本戏《宰相刘罗锅》、大型新编京剧《天下归心》《图兰朵》《党的女儿》等代表作。
迟小秋说,“他是整个京剧圈里的‘宝贝’,大家都抢着请他创作。他对题材、音乐的把握都格外准确,尤其对唱腔的选择,与作品题材、时代都极为契合。无论专业从业者还是观众,一听就觉得是这个味道。”
“京剧作曲一定要死死把握住京剧的根,在唱腔设计上不能走得太远,要保留自身剧种的特色唱腔。创新太多,观众听起来就不是京剧了。”朱绍玉说,自己也是在摸索中逐渐找到方向的,“比如2007年我写京剧《丝路花语》,里面新的音乐元素用的很多,几乎达到一半一半的程度。作品交上去之后,心里也打鼓。果不其然,有一晚我接到领导打来的电话,说这个戏不像京剧,得往京剧上靠一靠。”之后,通过一次次实践,朱绍玉总结出一套他自己的创作方法:一曲贯穿全剧,即一段固定的主题音乐在不同的场次和场景中反复出现,贯穿全剧,形成一剧中最明显的主题音乐。这种音乐表现手法对推动剧情、深化主题、烘托气氛、刻画人物内心活动、强化民族风格和地域特色都有重要作用,还能促使全剧音乐风格更完整统一,同时也能让观众对戏中音乐或某段唱腔留下深刻印象。
虽然自身就是创新者,但朱绍玉不主张京剧新作品刻意求新,“我认为,要用新眼睛、旧耳朵。故事是新的,舞台设计、舞美效果可以是新的,但音乐要让观众听起来依旧是熟悉的旋律。”朱绍玉能自如运用京剧中的各要素,又了解地方戏曲、民歌,源于他一生的经历和积累。“上错花轿嫁对郎”
1946年12月,朱绍玉在山海关出生,后来随父母迁到北京,家住北京南城珠市口的陕西巷。当时院子里住的基本都是旗人,懂戏,也喜欢唱戏。邻居们看这个小孩儿挺灵,都愿意教他,于是朱绍玉在戏曲的熏陶下成长,小学阶段就经常在学校活动中唱京剧、黄梅戏。
13岁那年,青海省京剧团到北京招人,在学校里选中了朱绍玉。第二天一大早,剧团工作人员找到他家,问他愿不愿意当天就跟着去青海。当时,朱绍玉父母都出差了,家里只有他自己。京剧团的人告诉他,青海很漂亮,“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开窗就能看见海。”“那个时候我太单纯、太傻了,青海怎么会有海呢?”但当时的朱绍玉甚至没有给父母留下一张字条,收拾了几件衣服当天就跟着招生办的人踏上了去往西宁的火车。晃悠了将近五天之后,火车驶进西宁。“到了西宁已经是晚上,到处一片漆黑。在去京剧团的路上,车抛锚了,我还下车一起推车。”被“骗”去青海的朱绍玉却“上错花轿嫁对郎”,从此开始了他的艺术人生。
小时候朱绍玉唱的是旦角,到了青海改唱老生,倒仓后又捡起了打小学过的武戏。之后,他在乐队里拉过二胡、三弦。“文革”期间京剧团只能演现代戏,乐队也换成了西洋乐队,于是他改学双簧管、大提琴,还学过小提琴和小号。后来,中央发到各地的指示需要谱曲去街上唱。“只有抢得先机,才能在众多团里脱颖而出。”朱绍玉接到了为各种指示谱曲的任务,“要谱得快,还容易上口,大家一听就能学会。”经过这样的历练,朱绍玉在青海当地有了些名气,青海省宣传部的领导很器重他,帮他联系学校去学习作曲。“当时,吴祖强、杜鸣心的师哥,留苏的作曲家赵宽仁先生在云南艺术学院音乐系做教授,省里就安排我去云南学习作曲。”至此,从小唱戏、学过多种中西方乐器的朱绍玉开始系统学习作曲。
毕业后,朱绍玉回到青海,工作之余常常背着沉重的录音机到处去采集民间音乐。在青海塔尔寺,他被喇嘛们吹藏号的场面所震撼。1986年,在负责青海省春节晚会音乐创作期间,他把自己采集到的青海民间音乐元素写成作品《寺院春天》,在民乐团的基础上,又请来多位塔尔寺的喇嘛演奏藏号。省里的领导来审查节目时对其他节目都很满意,唯独觉得《寺院春天》这个作品“太超前”,怕观众欣赏不来。而年轻气盛的朱绍玉说,“要是这个节目被拿掉,这台晚会我就不参加了。”最后领导们妥协了,决定相信他的眼光。2008年,朱绍玉与当年这台晚会的导演刘郎在杭州相聚,刘郎写下:“江河水远竟相违,每忆当年法号吹。《寺院春天》为绍玉即兴而作,旋律甚为优美,且塔尔寺吹号喇嘛多人亦由绍玉亲自领来。”如今,这篇刘郎所写的文章被朱绍玉装裱起来,就悬挂于他终日伏案创作的书桌上方。文末四句,是刘郎对朱绍玉的评价:“红团龙蟒仗奇音,我兄才气满京门。揉入西部苍凉美,除非绍玉又何人。”
孔雀东南飞
1982年,朱绍玉到北京参加全国昆曲调演活动,刚刚在签到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他。“请问你就是写《格萨尔王》的朱绍玉?”两个人上前询问。1980年,结合大量藏族音乐元素的京剧《格萨尔王》进京演出,中国戏曲研究院发表了一篇五千多字的乐评肯定了这部作品,引起全国京剧界的关注。很多人虽然没有看过这部剧,但都记住了朱绍玉的名字。在朱绍玉身后询问姓名的两个人,是福建省京剧团(后改为福建京剧院)的京剧名家霍明新、林庆华。他们想请朱绍玉为福建写一部作品。这是第一次有青海省以外的院团找他创作,朱绍玉有点蒙,不知是否合规,就让对方通过福建省文化厅去和青海省文化厅沟通。此后,朱绍玉为福建省京剧团创作了《五颗明珠》,又借调过去帮福建排了《合家欢》。几经相处,福建方面希望朱绍玉能调到福建工作,这下子青海方面可不同意了,相关领导说,“朱绍玉是我们青海省的宝贝,可以借,但不能给!”
福建省没有放弃,不断继续争取朱绍玉。1989年,朱绍玉终于在合适的机会下,调入福建省京剧团担任业务团长。到福建之后,他感到当地由于经济发展迅速,有了一切向钱看的风气,“我想要排一部面向校园的戏《雷锋之歌》,给学生们一个正确的思想引导。”为了能让学生们喜欢这部作品,朱绍玉在作品中加入了现代舞表演。京剧团的演员以为现代舞就是迪斯科,不理解为什么要排这些“眼花缭乱”的东西,更有人直接向福建省文化厅投诉他。“接到投诉,文化厅领导让我立即停止排练,质问我为什么带着京剧团排迪斯科。”而初到福建的朱绍玉,还如在青海一样说话很冲,直接和领导说,“我就是要排这个戏,不然你们就把我撤了。”如今回想起来,朱绍玉感慨自己在青海一直被宠爱着,有点天不怕地不怕了。
《雷锋之歌》作品成型后,开始在福建各地演出。时长60分钟的演出,最多时一天演7场,越来越多的市、县请剧团去演出。源源不断的演出邀约给剧团带来了颇高的经济收益,“以前福建省京剧团出去演出,大家都是背着行李卷儿,演出结束后就住在后台甚至是舞台上。自从演了《雷锋之歌》以后,作品火了,我们出去演出也开始住宾馆了。”演出受欢迎,剧团收入提高了,朱绍玉也得到了人心,终于在福建落下脚。
在福建省京剧团工作期间,他应邀为闽剧《天鹅宴》作曲,作品获得1991年文化部首届文华奖。1992年,朱绍玉主抓并负责作曲的福建省京剧团京剧《山花》获得文华新剧目奖,这也是福建省京剧团首次获得文华奖。1995年,由朱绍玉作曲、甘肃省京剧团制作的京剧《夏王悲歌》获得第五届文华大奖。朱绍玉在全国京剧界里越来越被大家熟知。漂泊半生终回家
《山花》在获得文华奖后进京演出,时隔多年,“朱绍玉”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北京京剧圈。北京京剧院找到朱绍玉,希望他能参与京剧《党的女儿》的创作。当时,已经演出了大半年的歌剧《党的女儿》轰动全国,即将创排的京剧版也因此很受期待。
京剧《党的女儿》上演后获得无数好评,被奉为当代京剧作品中的经典。通过一部部作品证明了自己能力的朱绍玉,“遭遇”了北京多个单位对他展开的“抢人大战”。最终,他选择了最先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北京京剧院。
1996年,50岁的朱绍玉回到北京。
在这个从小生活的地方,朱绍玉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眼前的天地仿佛都变得更宽了。以前,无论在青海还是福建,京剧团都不是当地的主流团。而回到北京,这里有国内最好的京剧土壤,有众多优秀的院团和名家,他可以不用受人员、技术的限制,更自由地创作了。
在北京京剧院,朱绍玉进入创作高峰期。北京京剧院给他提供了更大的舞台去施展才能,陈薪伊、林兆华、郭宝昌、曹其敬、张艺谋、陈维亚、张继钢的首部京剧作品都是和朱绍玉合作的。最近几年,朱绍玉留意到戏曲作曲也在向电影电视、作曲方向发展。“传统京剧是曲牌体,能‘一曲百用’,在不同的作品里根据不同的情绪,选用不同的曲牌。而现在,大家想要独一无二、专曲专用,乐团拥有作品版权,这个旋律就不能再出现在其他作品中。好不容易写出来一段自己特别满意的旋律,也只能用一回,很难推广开来。这也造成戏曲音乐创作的一大浪费。”朱绍玉希望一些旋律可以成为京剧曲牌,用于不同的作品,“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个追求,就是让自己写出来的唱腔、曲调被老百姓喜欢,能够一代一代传下去。”
“一部新作品,首演完就一哄而散再也不提了”,是目前让他感到各个艺术门类的演出团体都存在的问题。“现在各个院团都注重原创作品,每年都想要推出新作品,这很好。但剧院、剧团也要有常年演、人人都能演的作品,就像北京人艺,什么时候演《茶馆》都有观众愿意去看,即便演员班底更换了,观众也会去看。京剧也应该如此。”朱绍玉对他创作的两部作品格外钟爱,一个是连台本戏《宰相刘罗锅》,另一个是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他很希望这两部作品可以经常演出。“以前很多作品都是为某个角儿量身打造的,因此除了这个角儿以外,别人都唱不出该有的味道来。”最近几年,朱绍玉更倾向于为一个群体进行创作,“像北京京剧院的《马前泼水》,其中的角色团里五六位演员能唱,这样就能根据时间安排不同人来演出。这更有利于作品的传播,也让京剧能够留下自己的作品。”
现在,朱绍玉会推荐主办方多把机会给年轻作曲家。即便如此,很多时候依然非他亲自上阵不可。年龄大了,心也软了,一些相熟的老朋友来“耍赖”,他即便再忙,想一想也就答应下来了,“哪个团做一部新作品都不容易,有的团举全团之力,甚至拿出老本来排一部新戏,大家都输不起。”
朱绍玉总能看到别人的不易,却不顾及自己。最近几年,因为血小板出了问题,他每天都要靠药物维系身体的正常运转。前些年为了创作京剧《狼牙山》,采风时朱绍玉坚持爬到山顶去看一看,结果长时间登山造成膝盖受损,缓了好几年,走路才没问题。即便这样,他心里想着的依然是创作。在他床头,永远有一沓纸和一支笔,“有时候睡前突然想到什么,就赶紧写下来,不然转天肯定忘。”至于自己会一直创作到什么时候,朱绍玉也不确定,说一切都要看自己的身体情况。但他坚信,自己必会尽己所能,继续探索戏曲音乐的发展,为戏曲音乐事业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