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我们毕业了。旧时把“坐科”八年称为“八年大狱”,而我们的校园生活,每每回想起来,总是充满阳光,充满了理想,敢想敢干富于创造精神。戏曲学校先后有几十名学生分配到了京剧院,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十七八岁,比如后来成了气候的优秀演员:刘长瑜毕业时十七岁,吴钰璋早一年毕业也是十七岁,李长春十九岁,拍《杨门女将》电影时杨秋玲才二十二岁,王晶华二十岁,郑岩毕业时应是十八岁……这与旧科班“出科”时的年龄段大致相当。一个戏曲演员是靠青春打拼天下的,而二十岁上下正是一个职业演员的含苞待放期,我们的学历只是“中专”,如果再继续上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很可能会花蕾未放已凋零。从这点看,我们真算是赶上了好时代。
能分配到当时的中国京剧院,好比唐僧取经到了西天。一开始,连一些大角儿们上班行走的姿态,都是我们看不够的节目:李少春的端庄帅气气场逼人……袁世海的目光炯炯虎虎生威……叶盛兰悠着旱伞一步一步走得那么潇洒……杜近芳好漂亮,说话又甜又脆,穿透力极强……张云溪说话怎么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张春华这么年轻,好像我们队伍中的一员……李和曾走道八字脚,逢人爱打招呼……总之,大角儿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荡起青年人心里羡慕的涟漪。还有一个集体的兴奋点,就是贪婪地到各个场地去看大角儿们的排戏。看他们私下排戏是什么状态,怎样表现唱、念、做、打,他们之间是怎样交流和相互要求的……逐渐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他们在排戏过程中,总爱说“叠褶儿”这个词,好像一说“叠叠褶儿”彼此就心知肚明了。青年演员却从来不用这个词,直到现在也没完全弄清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好像有“再研究研究”的意思,也有“这里还要加点什么东西”的意思,抑或还有“把平面的剧本叠成立体的形象,使其更加鲜活生动起来”的意思……总之,戏曲界有不少只能心领神会,却很难用语言文字表达清楚的东西,可是在艺术实践中却起着相当大的作用。碰到这些事,也使我们感到饶有兴趣。
看大角儿们的排练,印象最深的是20世纪60年代初,盖叫天老先生来京收徒并与中国京剧院合作演出时的排练盛况。在京剧院后院操场天棚下,每天都像庙会一样,煞是热闹。盖老腰腿敏捷双目炯炬,站在中央指挥布阵,助演们是招手即来挥手即去,上上下下一丝不乱……休息时盖老坐在中间,一些晚辈的大角儿们坐在盖老两边,有李少春、张云溪、张春华,还有学者张庚、阿甲等,非常专注地聆听盖老聊戏说道;周围站满了剧团的青年们,看不见就站在椅子上,还有不少是从外地赶来的……几十年后,友人寄来一张照片,打开一看,正是当年情景,万千感慨油然而生……当即我就给照片上所能辨认出来的同学每人洗印了一张,作为永久纪念。
20世纪60年代初,盖叫天先生来京收徒并演出。这张照片是在中国京剧院后院排练聊戏时的留影。前排坐者,李少春、盖叫天、阿甲、张春华、张云溪,张庚,后排坐者;夏永泉(后右四)、郑岩……
还有一次是排《赤壁之战》,也是在天棚底下。马连良、谭富英、李少春、裘盛戎、叶盛兰、袁世海、李和曾、孙盛武等一些当代顶级艺术家悉数到场,不用说排戏,他们往那儿一站也会让人看傻了。这样的排戏看多了,也发现了一些不解的问题。比如,这些老师们排戏时,很少或根本不“走出来”,但也不是懈怠,而是很专注地走着步位,相互间碰碰“茬口”,或与鼓师交代一下“节骨眼”,或与琴师说说“劲头儿”,往往在这个时候会不时出现前面所谈的“叠叠褶儿”这个词……可他们一旦上台演出就完全变了样:排戏时是“温吞水”,一上台就“开了锅”,这里到底有什么奥秘呢?曾经这样试想过:排戏时不“走出来”,是他们用冷静的理智心态,去检验他们心中早已设计好的角色蓝图是否恰当,与对手的交锋是否合拍,起承转合的节奏转换能否出彩。通过这样的排练,心里有了底之后,完全放下;一旦上了台,便在灵魂深处唤出凛冽的新鲜感,永远像初次登台一样陌生地演绎出角色的点点滴滴,这样才能把“已定”当“未定”演,把“已知”当“未知”演,这样的演出才能气韵生动、神采飞扬。而不像初学乍练的年轻演员,是把私下设计好的人物蓝图,用写实的“孤独体验”方法,再拿上舞台重复一遍,不与观众交流,不屑观众反馈……这样的演出,必然会黯然失色,索然无味。通过两相对比,我们逐渐认识到,传统京剧是意象表演,它与写实表演是两条轨道上跑的车,要想弄懂它,任何“体系”和“理论”的作用都是微乎其微的。要想“开窍”,必须要多看,多想,多聊,多用“心”去体会才能真正得“道”。
这是多年来看这些前辈艺术大师的排练和演出,以及后来与他们合作领悟出来的道理,弥足珍贵。这些前辈艺术家大多出身于旧科班,由于历史的局限,小时候他们不读课本,也没学过理论,但他们学戏文,研磨戏理,不能说他们没文化;他们幼年时就以生命为赌注,经过八年的魔鬼训练,内外兼修,不但有“四功”“五法”,更有审视艺术的火眼金睛。与他们相处的几十年,使我们深深地认识到,这些艺术家前辈们,对于处理艺术的问题,他们往往是一针见血,一语道破、一锤定音、一步登天——这是更深层次的一种文化,带有鲜明的中华传统文化基因,姑且称之为“国风禅韵”。对于这一点,我们这些晚辈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们的崇拜之情从未衰减。艺术要有激情,搞表演艺术尤其要有激情,而激情之火往往是靠炽热的崇拜点燃的。
郑岩著《那些年 那些戏》之序
“好传统不可丢”节选
学苑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