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天津有一位叶庸方先生,原籍是浙江宁波,他的父亲是天津某洋行的买办。叶氏在当时天津社会上,也颇有点名望。他自幼就爱好戏剧,因为家境宽裕,所以曾经把张荣奎从上海接到天津,养在家里好多年,来给他说戏。所以他对于戏剧也不是门外汉。等到他父亲故世之后,他忽发雅兴办了一份报,名叫《商报》。岂不知他对于办报是完全的外行,因为经营不得法,销路又不佳,所以赔了许多钱,家道就此中落。
他本来预备独资办一个唱片公司,心中所打算收灌唱片的唯一目标是梅兰芳、杨小楼二人的全本《霸王别姬》,跟他们二人也已经有了口头之约,不过他的经济状况日见竭蹶,已经到了不允许他实现这个计划的地步。但是他仍旧是跃跃欲试,毫不灰心,所以就亲自到上海去,找李徵五先生,请他帮忙玉成此事。李氏也是宁波人,跟他是同乡,在上海很有名望,为人慷慨大方,素喜交游,一生喜欢济人之急,颇有任侠之风,人人都尊称他为五太爷。那个时候他老人家自己的景况,虽然也不见得好,但是因为一向热心惯了,所以就一口答应替他想办法。李氏平时交游广朋友多,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股本招齐了,组织了这个长城唱片公司,聘梅花馆主郑子褒先生为经理。有一天我们都在一个场合里见面,就谈起这个公司成立以后的营业方针,我就提出一个意见,就是先请余氏灌几张唱片。这并不是我阿私所好,有什么偏见,完全是为保存余氏的艺术,同公司的前途着想。那个时候余氏已经多年不露,恐怕以后能再登台的可能性也很少。但是在当时,余氏的艺术已经为大家所认识而加以推崇,由拥护而至于摹仿,因此从前各唱片公司所灌的余氏唱片,销路大佳。所以如果先灌余氏唱片,(一)可以趁余氏身体还好的时候,把他的艺术多留存点下来。(二)因为他的唱片销路如此之广,公司盈余当然是绝对地有把握,这以后的生意岂不就好做得多了?不过就是有一件事,余氏当时已经有病,嗓子也时常感觉着别扭,所以当别的公司都知道这是大利之所在,而多次去请他灌片时,他总是以身体不好来推辞掉了。如果这次去请他,他一定也是以同样理由来拒绝的。所以最好请李老先生亲自到北平去一趟,当面表示这一番推重的意思,他或者感于知己而勉为其难。大家听了这话,都深以为然。于是李氏就同梅花馆主到了北平,当面去请余氏给长城唱片公司灌唱片。
最初余氏当然是因为身体不好,又顾虑到嗓子的问题而不肯。李氏就说:“当初百代高亭等公司代你灌的唱片,都是在嗓子好的时候,现在已经风靡一时,大家对你的艺术已有定评,声誉早已站住,现在再灌几张,就是嗓子比从前稍为差些,也与你的令名不致发生什么影响,对于这层,大可以不必过虑。况且现在醉心你艺术的人如此之多,既然无法看见你登台,让他们多得几张唱片,大家定是欢迎之不暇,慰情聊胜于无了。公司方面并且还筹划好了一种特别通融的办法——就是不限时日,也不限定时间,预先跟灌片的工程师说明,随便你什么时候,只要觉得嗓子痛快,随时就灌,工程师是经常准备着传唤的。”余氏听了这番话,觉得替他设想得很周到,于是就答应了。这是1932年的事。
那次余氏所灌的《打渔杀家》、《乌龙院》等等,嗓子虽然不如从前,不过在唱片中听来,韵味苍厚,已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比从前所灌的功力更深。凡是研究余派有相当程度的人,一定也有此同感吧!同时还灌有一张《摘缨会》,是余氏为报答李氏这番盛意起见,而不收酬报的。所以在片头上特为说明送李徵五先生留作纪念。当时我就觉得这句话是不祥之兆,因为一个是风烛残年,一个是多病之身,果然过不多久李氏就辞世了,也不知是谶语呢,还是巧合。
不过这次的灌唱片,将余氏晚年至高无上的艺术,留下一点痕迹供人揣摩,长城唱片公司不无微劳足述了。
张业才编《余叔岩孟小冬暨余派艺术》
孙养农“谈余叔岩”节选
中国戏剧出版1998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