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我国近现代乡土社会传统中大家族的兴衰变迁,一直是影视剧和戏剧舞台广受欢迎的一类题材。大家族神秘的仪式感与严苛的规约祖训,家庭成员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因富贵而生出的离经叛道的孽子及行事乖张的后辈,新旧观念的碰撞与代际间难以弥合的理念分歧,凡此种种,透过历史的尘雾和现代文明的滤镜,散发着无穷的魅力,等待人们探寻、回味、反思。新编现代京剧《燕翼堂》也正是以旧式大家族为背景,以大家长刘合浦的视角为主线,讲述了山东省临沂市蒙阴县垛庄镇垛庄村刘姓大家族“燕翼堂”英雄的子孙们为了革命事业先后献出宝贵生命,家族掌门人为保全全村百姓,毁家纾难,毅然炸毁自家历史悠久的著名庭院的悲壮故事。
“燕翼堂”鼎盛时期,土地山林皆千余亩,另有酱园、酒店、油坊、百货等店铺,并在上海、济南等地都设有商号,在沂蒙山区可谓首屈一指,是名副其实的大家族。就是这样一个旧式的大宅门,在近现代革命史上留下了可歌可泣的不朽印记。这家的家族成员精忠报国,从不贪恋荣华富贵,从五四运动到抗日战争,他们潜心学习马克思主义思想,积极传播共产主义,在白色恐怖下奋力营救革命同志,参与创建全国著名的四大根据地之一——沂蒙山区革命根据地,支援八路军,抚养烈士遗孤,族中先后有20多人参加革命,其中6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对于处在和平繁荣时期的当代人而言,文化自信更多来自我们对日益增强的国家综合实力的切实体认和在内外部局势对比之下油然而生的强大底气。然而,对于处在民族生死存亡最紧急时刻的人们而言,敢于相信并实践一个只在一国取得过胜利的外来理论——马克思主义的指引;在革命与抵御外侮双双陷入最低潮的至暗时刻,靠着内在强大的信仰和革命必胜的决心熬过最艰难的岁月;在外援断绝,资源匮乏的条件下,摒弃精致利己的自私与狭隘,挺身而出,责无旁贷,竭尽所能,毁家纾难;在一众悲观消极的舆论笼罩下仍抱定“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心慨然赴死,用个人的努力和牺牲换得最可宝贵的革命火种的留存和散播,唤醒普通民众真正的觉醒和反抗,是何等艰难与珍贵。正如剧中刘增韵烈士牺牲前所言:“身处黑暗之中,总要有人做灯。”这样的时代英雄在极端特殊的条件下,对民族自信与文化自信做出了深刻感人的诠释。
安土重迁、入土为安的传统观念原本是被燕翼堂这样耕读传家的地方世家大族最为看重的。而剧中的青年烈士生前为革命四处奔走,“父母在,不远游”的儒家古训已然失效,死后选择“浮厝”这样的丧仪更显得“离经叛道”。全剧一开始,被韩复榘杀害的刘晓浦、刘一梦叔侄二人身披锁链说出“不必下葬,浮厝桑行”“革命不成,绝不入土”的遗言,不仅对精神恍惚的刘合浦是一记重击,也令观众颇为震惊。剧情发展到中段,刘增韵惨死鬼子刺刀下,临终遗言仍是“浮厝桑行”,令人痛惜不已。待到结尾时刘合浦主动提出要和身穿寿衣的母亲一起“浮厝”陪伴逝去的亲人,刘家祖孙三代为家族和国家献身的烈士群像屹立舞台之时,决绝的“浮厝”第三次出现,已经增添了一重更深层的象喻,这不是消极绝望,而是刘氏家族在用一种特殊的形式表达他们对革命必胜的拳拳之心和殷切期盼。如此处理化悲伤为力量,让全剧肃穆压抑的情感得到空前的释放。
该剧着墨最多也是塑造最为成功的角色是主人公刘合浦。他从一个守成专断的封建大家长蜕变为积极支援抗战、支持革命后辈,并不惜违背族训和誓言,亲手毁灭祖先经营300多年家业的“败家子”,走过了极不平凡的心路历程。他本是燕翼堂第十五代掌门人,“保燕翼堂家业荣昌,人丁兴旺”是他接管家族事务时的庄严承诺和誓言。因此,留住根基、延续家族血脉是他的底线。“破财免灾,忍气吞声”是他的处世哲学。燕兴茶庄鬼子想要就给了,汉奸吴有为来敲竹杠,拿大洋打发走。听闻刘增易、刘增韵等人要投奔共产党,他不惜动用家法。然而茶庄的伙计依然被害,鬼子和汉奸欲壑难填,一步步将他逼上了反抗的路。显然,妥协忍让并未换得他想要的息事宁人的效果。尤其女儿在他眼前扑向敌人的刺刀,壮烈殉国,让他彻底断绝了侥幸的幻想和心底的私念,主动提出放刘增易带上家资投奔共产党,咬牙说出“赶不走鬼子,别回来见我”的嘱托,完成了超越自我的壮举。
为演绎好这一角色,导演周龙为人物嵌入诸多细节,在表面平静如水的戏剧进程中赋予其多侧面的展示。该剧突出了刘合浦封建大家长不怒自威、持重慎独、外冷内热的性格特点,选择刻意压缩其在台上的运动空间,不用强烈的肢体运动或大开大合的戏曲程式取悦观众,而是依靠台词、演员的微表情、重要道具及灯光辅助等有效手段完成角色复杂与纠结的内心戏的外化,追求一种“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艺术效果。比如,执行家法之时,他起先认定投奔共产党是小孩子的胡闹,断然夺下增易手中的枪。及至增韵痛陈时局危急、国军不作为,指明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才是真正抗日的力量后,他才理解了孩子们并非一时头脑发热,而是要去加入正义事业,他又主动把枪交还到增韵手上。又如刘合浦直面女儿的惨死时并不像家中其他人掩面相泣、痛断肝肠的惯常反应,相反,他咬紧牙关,在众人面前不露声色,出奇镇定,并鼓励大家擦干眼泪向前看。可是当灯光暗下,他一人独处,却瘫坐椅上,以手遮面,独自舔舐这份剧烈的哀痛,此时硬汉的柔肠寸断格外打动人。
因为刻意减少身段,刘合浦戏份中最吃重的就是大段唱腔,很多还是独唱,对演员唱功要求很高。他的扮演者知名杨派老生刘建杰的嗓音宽亮苍劲、挺拔流畅、圆润醇厚。他发挥杨派艺术擅用擞音和颤音,行腔与吐字力求稳重苍劲,不浮不飘,唱腔简洁大方、舒展平和,虽少大幅度的起伏跌宕,却于细微处体现丰富深刻的内涵,听完仍留有余味。流派与人物身份、性格有机结合,在出色完成人物塑造的同时,又让京剧流派艺术在新编剧中得到创新性发展。
另外,值得指出的是,该剧的舞美灯光整体呈现肃穆幽暗的特点。后景用实景和幻灯结合,突出燕翼堂山东典型民居的气派和深宅大院的历史纵深感,整场以暗光为底色,前场活跃其中的人物用追光来强调,散点透视和明暗掩映的视觉效果犹如流动的油画。
京剧《燕翼堂》由山东省京剧院出品。这次创排《燕翼堂》既弘扬了山东作为红色革命圣地的历史与文化基因,也传承了山东省京剧院一以贯之的红色革命剧作传统,是新时期剧团该类题材的最新力作。期待它能成为新时期山东省京剧院的又一经典保留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