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京剧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的亲传弟子,孙毓敏曾演出《红娘》《勘玉钏》等荀派名剧,她唱腔优美悦耳、舞台扮相俏丽妩媚,深受广大观众喜爱,是业界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
孙毓敏1940年出生于上海,7岁开始学戏,8岁登台客串《女起解》,先后师从赵绮霞、李金鸿、张君秋等。1959年毕业于北京市戏曲学校,分配到北京市荀慧生京剧团,拜荀慧生先生为师,长期担任主演。1963年调入梅兰芳剧团。曾一度瘫痪,后经艰苦锻炼重返京剧舞台,了解她的人说她“是对京剧事业的喜爱,才让她战胜病痛重返舞台,并成为了一名艺术家”。
“我的京剧人生”一文,是孙毓敏的自传文章,通过这篇文章我们可以真切了解到艺术家戏剧人生中感人至深的一面。
我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过:“我从小生活在一个不太富裕的家庭里,父母不和,在我刚刚七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们姐妹三人跟着母亲过日子。这是一个由四位女性组成的家庭,我们经历了漫长的艰苦道路。”我的人生与母亲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母亲孙杰在教会学校中接受过严格的礼仪教育,所以她对我要求很高,其行为礼仪十分讲究,与人交往很有涵养。她是一位戏迷,还曾经演出过京剧《梅龙镇》,对戏曲表演具有较深的研究。母亲发现我具有很好的嗓音条件,每每歌唱,总能引来喝彩无数。便为我请来了第一位老师葛绥芝,他是京剧四小名旦之一许翰英的琴师。葛琴师教会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出戏——《女起解》。正是这出戏使我与京剧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
八岁时,我参与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演出。为此,母亲还特地为我准备了一套小小的剧装,有“罪衣”、“罪裤”和一件“青褶子”。演出那天,天黑雨密,赶到会场时,戏已经快开演了。匆忙化完妆,换好行头,登台了。观众并没有因为糟糕的天气而降低看戏的兴致,我心中充满了兴奋,一心想要唱好这出戏。上场后才发现嗓子有些紧,因为紧张把词儿忘了。演员在台上忘词是一件大事,没有舞台演出经验的我十分着急。这时恰巧要与崇公道交错走八字,灵机一动,侧过头悄声问:“下面是什么词儿?我忘了!”扮演崇公道的演员很冷静地说:“可恨皮氏心太狠……”借着这个走八字,终于将演出顺利地进行了下去。但我并没有因为出错而慌张,依然非常从容地应对接下来的演出,尤其是最后一句“此一去有死无有生”的高腔,得到了热烈的掌声,获得了成功。
1952年,我帮母亲去买盐,在包盐的纸上看到“北京艺培学校”招生简章,但报名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我不愿就此放弃,趁母亲和妹妹们熟睡的时候,偷偷从床上爬起来,打算给远在北京的艺培学校写一封信。
这封信一直写到深夜,消耗了极大的心力。我在信里满含热情地叙说了自己学习京剧和舞台演出的经历,表达了对进京学戏的诚挚渴望。在经历了一周的等待之后,终于收到了“北京艺培学校”的回信。信中只有二十一个字:“来信收悉,可以额外考虑,但须来京面试及格后录取”。这短短的二十一个字,对于渴望学戏的我来说,字字如宝,字字珍惜。也正是这二十一个字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走上了戏曲之路,开始了一段不一样的生活。
培养了众多戏曲名家的北京艺培学校没有光辉的前身,没有显赫的背景,也没有历代相传的校舍,它的前身只是一座名为“松柏庵”的庙宇。初始并非专供尼姑出家修行,而是停放某一王爷的灵地,王爷的遗孀在此居住后,变成了荒凉之地。但庙宇附近曾经有梨园义地,经过梨园艺人的修葺后,便逐渐成了梨园祠堂。在戏曲学校建设时,因财政短缺等各方面的原因,这里就成了校址。因为戏曲学校并不是国家出资建设,而是由许多梨园界的艺人义演募资所建,所以条件比不上国家创办的学校。但相较解放前的科班,取名“艺培”的戏曲学校,师资强大,教学系统,算得上是戏曲学习的理想殿堂。所以,对于学校以佛殿为课堂的简陋条件,学生们并不在乎。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我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专业学习与个人成长。
在北京戏曲学校的七年学习,给我日后的舞台演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无论将来演什么行当,学校要求每一位学生文功和武功兼修。除了喊嗓之外,我还要练习武功的基本功。这一系列的基本功包括拿顶、下腰、前桥、后桥、乌龙绞柱、屁股座子、抢背、耗腿、踢腿、圆场、搓步、台步……在这些基本功中,前几项叫毯子功,后几项叫腿功。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叫把子功,也就是刀枪把子的对打,如枪对枪,枪对刀的“小五套”、“小快枪”“三十二刀”以及“锁喉”、“夺刀”、“大刀枪”等武打套路。在练习这些的同时,还要练习枪下场、刀下场或双枪下场、大刀下场和各种刀花、枪花。
赵德勋老师在教学中就总结出一套完整的“以戏带功”的经验。他认为在教基础戏《打焦赞》的时候,可以教会武旦的唱念和武打,在这些基本功中包括“棍对打”和“棍花儿”。我通过学习软靠工架戏《扈家庄》就能够学会靠功和翎子功以及昆剧的边唱边舞、起霸、戟对枪、戟对双刀等武打的基本功;通过学习《小盗草》就能学会舞剑、剑袍的技巧和“对剑”等武打;经过一年的学习后,我被调到了“花旦组”,直到毕业都在学习花旦戏,七年学习一个行当,也还算漫长。
在北京戏校的一幕幕回忆就像在眼前一样清晰,而时间却在不停的流逝着,永远不会因为我的留恋而停滞。终于到了毕业演出,大家都很重视,这不仅是为自己七年的学习交上一份答卷,而且届时会有很多著名的戏曲剧团来观看,从中挑选出他们认为出色的学生。
在选排的时候,我主动要求出演《断桥》。《断桥》讲述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但我的演出却没有和往常一样,一板一眼地死扣固定的程式,而采用了很多新奇的技法。当时扮演许仙的林懋荣善于创新,能在很多动作和艺术细节上加入自己的理解,增强了那次演出灵活性。在动作上,他们融合了川剧的一些搓步、扑跌功夫,使得表演效果更加有冲击力的同时,也丰富了舞台动作的多样化;在唱腔上,糅合了张派的唱腔,更显张弛有度,对于人物的表现能力也就更强了。唱完之后,如饮美酒,这是同学们一起花费了很大心力才得以实现的演出效果。
我们是戏校的第一届学生,所以毕业演出被高度重视,被学校安排在刚建成不久的排练场进行。毕业那天,高朋满座,座无虚席,四大名旦中的“梅”、“荀”、“尚”三家都等待着这场演出,以便能从中挑选出合适的弟子。北京市的很多领导干部也闻讯而来。同学们在感到些许紧张的同时又十分兴奋,都知道这是一个好的机会,纷纷拿出看家本领,力图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在场观众。以《断桥》中白娘子出场的我,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荀慧生先生在观看我演出的时候,评论说:“这个胖姑娘在台上挺开窍的,不错。”这几乎就是在点名要我了。于是,我们38名学生被分配到了“荀慧生京剧团”。
新中国成立十周年,荀慧生先生演出了经他修改的《荀灌娘》。荀灌娘的故事出自于《晋书·荀崧传》,讲的是智勇双全的荀灌娘临危受命,冲出合围之城请来援军的故事。这是一个类似于巾帼英雄花木兰的传奇故事,而且荀灌娘恰好又是一个略带羞涩的少女形象,十分符合荀派的风格。我作为陪同的十个女兵之一,得以有机会观摩荀先生的表演。荀先生以花甲之年表演见义勇为的巾帼侠女荀灌娘,却依然唱腔柔媚婉约,动作轻盈洒脱,使人觉察不出年龄上的巨大差距,正可谓人艺俱高了。这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人们可以忘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他将艺术融入生活,又将生活中的细节提炼成艺术,人们在他的表演中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是属于舞台的那个时代,又似乎超越了单纯的某个时代,有着人类共通的情感。
我受到师父的感发,开始和几个同学一起模仿《荀灌娘》的表演和唱腔。这本是同学之间的玩乐,但我居然表演得活灵活现,逗笑了不少同学。后来荀先生的琴师听说了此事,就在一旁给我伴奏。荀先生听说之后,便让我隔天来到他面前,表演其中的一出《兄妹习箭》。这真算得上是平地起惊雷,同学们都替我捏了把汗。我豁出去了,头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去找荀先生,硬是凭着平日的印象和临阵的“突击”,将这出戏还原了八九不离十。荀先生说:“你这个孩子,真比谁都聪明,我就是要考考你,是不是有心人,明天到我那儿学戏去,这出戏我再演两场,以后就由你演吧。”自此之后,我便获得了表演《荀灌娘》的资格,正式开始了荀派表演生涯,并磕头拜师。古话说“一啄一饮,皆有定数”,这话用在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四十年之后,我由一个懵懂的少女变成为了一个像荀先生那样年纪的老人,但始终不能忘却荀先生对我的谆谆教导。
在荀先生的精心指导下,我很快就成了剧团的主演。我演绎的《荀灌娘》获得了观众与媒体的大加赞赏。在南方的演出过程中,也取得了轰动效应。那段时间正是我艺术生涯的巅峰期,各家报纸争相报道,评价颇高,都把我看作是荀派艺术的后起之秀。无论是唱腔还是表演,都有着鲜明的荀派烙印,特立独行的荀派表演艺术有一套标志性的身段与唱腔。媒体的报道让我感到十分振奋,终于在剧团中成长了起来,迈出了艺术生涯的关键一步。
■本文选自《我的京剧人生》,文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