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的春节,首都的大街上灯光明亮,胡同里的爆竹声连响不断,照例我家里的客厅里摆上两盆腊梅。腊梅含苞初绽,结蕾满枝,特别招人喜欢。孩子们也在院子里点燃了荷花灯笼,在准备过除夕,迎新春。
我拿了提包正要出门,我妈问我:“大除夕的上哪儿去?”我说:“今晚有戏!”妈妈惊奇地说:“没听说过大年三十的晚上还有戏。”我回答:“不骗您,真有戏,而且今晚唱的还是一出别开生面的戏呢?”我妈再问我,我也不回答,就让老太太跟我一起来到了剧场。
一到北京市工人俱乐部后,走进化妆室,我妈妈看化妆桌上没有刮“片子”,衣架上挂的不是“帔”、“裙子”,也没有“裤子袄”,而旁边却放着一顶“大罗帽”。我这才告诉她今天我不唱旦角了,而是改唱武生黄天霸,要穿厚底,“豹衣、豹裤”,戴“大罗帽”。
妈妈笑了,老太太心里有底,知道她这个女儿不仅有厚底功夫,而且能唱武生戏,曾经唱过石秀,而且还唱过《八大锤》的陆文龙呢!可今晚老太太不知是黄天霸的哪出戏,和谁唱,是怎么个唱法呢?
原来今天是北京京剧团为了庆祝除夕举行联欢晚会,全体反串《大八蜡庙》,五个主要演员和二老都参加。马连良串演费德功,谭富英反串朱光祖,我演黄天霸,裘盛戎串小张妈,张君秋串金大力。并由李老(多奎)演院子,马老(富禄)演大人。
这场戏的人头儿可谓十分整齐,可就是都“不对功儿”。台下坐的满满喳喳,大多都是家属,“内行”赶来看热闹的也真不少。台上的演员也真卖力气,虽说是过年联欢,可比营业戏火炽得多。马连良先生已年过六十了,自己勾脸,几笔就勾勒出费德功这个恶霸的嘴脸。
马先生的一出场,就带着剧中人的傲慢、狡黠、凶残、不可一世的神韵,抬腿够地方,举手是火候,把费德功手里那把扇子耍得既“帅”,又有分量。上场的四句念白:“双膀膂力压泰山……乐安然。”用了刚阳之音,声调绝伦,余韵邈然。如果不知道今晚是大反串,谁也看不出台上的勾脸武生费德功,就是谦洒、飘逸、隽爽、流畅的“马派”须生创始人马连良先生。
谭富英串演的朱光祖就更是一绝了。老谭先生年近六十,不仅神极似朱光祖,而且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一个抬腿,一个亮相也都是武丑的身段,不仅“鸾带”踢得很“流”,而腿一踢到鼻尖,并且身轻如燕,一纵身就上了桌子,在桌子上一蹬,就是个满堂好,这真是自幼坐科的真功夫。老谭先生事后对我说,反串朱光祖是我们谭家门的家传,只要一反串,我祖父就是串武丑。李多奎老先生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没想到李老唱完了一大段老生后走在台中使了一个离地一尺多高“高吊毛”,我真担心李多爷唱了一辈子老旦也没走过这么高的吊毛,怕他摔坏了。在后台我向李老开玩笑地说:您不过年了,玩了老命了。李老面不改色,气不涌出,笑着对我说,没有两手绝的,也不敢应这个活,不能让你们比下去。
马富禄是全国驰名的丑角,嗓子如演老旦也演得很好,曾和我演过《得意缘》中的老旦。马老这次在《大八蜡庙》中演的是老生应功的大人,演得很有气度,唱念有致,不瘟不火。出人意料的,还有张君秋的金大力,裘盛的小张妈,由于他们的经验丰富,演来有声有色,观众看得高兴极了。我演黄天霸是把我从小看我父亲演的黄天霸的戏偷来了,而且我有唱《英杰烈》的基础。我一个出场,一个趙马,一个“垛泥”,都得了满堂采。
这场戏唱得紧凑、完整、缜密,几个角色还有点“争奇斗艳”的味道。台上台下热烈之极,盛况空前。年初二我去夏衍同志家拜年,提起了这场戏。夏衍同志埋怨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让我也去看看。又问我:“你们什么时候排的?”这一问我愕然很久,我说:“没有排过戏,这老戏还用排吗?”夏衍同志笑着说,这反串,你们都唱过,是熟的?我说,没唱过,我也没学过,可也用不着排,我们都是“台上见”的。
这场反串戏距今已整整二十年了。马、谭、裘和马、李二老都相继离开了人间,这些艺术家们创造的精湛艺术,至今仍然闪着耀眼的晶莹光彩,收藏在京剧艺术的宝库中为后人所继承、发扬。
就是这些“插曲”式的客串角色,由于显示了这些老演员的深厚的功底基础,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和多方面的技艺才能,也给人们留下了难以忘却的纪念。
一九八〇年四月(《我的舞台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