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社会中,欢喜看梅兰芳剧的多,我却只爱看他的旧戏,但是他赴南通的行期已近,舞台老板为赚钱愈多、愈妙起见,不能不每晚排演新剧。上海看戏的人大为高兴,我却有些向隅,星期日的日戏,梅与王合演《汾河湾》,我遂不肯放过,破例去看一次日戏。
这出《汾河湾》剧本编得便好,兰芳演来更妙,当年瑶卿与老谭演时如何,我或者看过,却记忆不清楚了,若就目下而论,确没有第二个人能及得兰芳了。或訾兰芳此剧一味柔媚,不合戏情身分,实则不然。他演头场,叮咛丁山去打雁时,脸上甚是愁苦,二次出场,盼儿不归,甚是着急,过见仁贵问讯,甚是和悦,及闻仁贵戏言,则又甚是嗔怒,后听仁贵诉明,方始开门相见,又换一种悲喜交集的神气。
入窑以后,即全偏重于念白做工,人多能注意及之,兹不赘说。
仅就其前而言,兰芳之善体戏情,喜怒变化,已有如许矣,岂止一味柔媚,为是论者,苟非有意毁之,必其未曾赴天蟾舞台一看者也。
以上是论兰芳的做工,俗语所谓“脸上有戏”是也,当其与仁贵问答时,会有背躬云“……本当上前接取,怎奈衣衫褴褛……”余座傍一客微语曰:“绸衣珠饰,岂为褴褛”,此真不懂旧剧者之言,盖旧剧中凡种种事物,皆取概括的代表之义,凡黑色之衣,即所以表示褴褛穷困之服饰也,且不独青衫为然,如翠屏山之石秀,卖马之秦琼,琼林宴之范仲禹,打侄上坟之张公道父子等等,皆其例,而青衣旦所演,更多为穷困的淑女,如王宝钏、王春娥之类。明乎此,则知武家坡与汾河湾中的“衣衫褴褛”念句,绝非乱用者也。
余于兰芳、凤卿初次来沪演此戏,曾著一论,表明《汾河湾》剧本结构之精妙,以为能从无中生有,得山穷水尽处,忽逢柳暗花明之致,文笔极多波折,如柳薛晤面矣,却偏不即合,而仁贵以戏言激怒迎春,使其返身窑内,闭门相拒,波折一也。入窑后,夫妻聚首,宜欢乐矣,却偏因柳氏之急于丈夫虚荣,仁贵又诳言仍是与人看马,一真一假,彼此负气不语,波折二也。仁贵既明告官封平辽王,柳乃欣然,宜无事矣,忽又借鞋起疑,惹出仁贵真气,复大为决撒,波折三也。柳氏明知鞋为丁山之物,却偏戏弄仁贵,不即直说,波折四也。迨说明丁山之后,仁贵方问那里去了,于是回忆前文,复由乐生悲,波折五也。
此外如柳氏于仁贵入窑之后,不问风霜辛苦,鞍马劳顿,却先问丈夫做了什么官,把中国人家庭情况,妇女的心理,一语描得逼真,又如仁贵睹鞋起疑,拔剑相唤,不问情由,必欲以死责之柳氏,把男子多疑,武人头脑简单,和中国社会重视贞操的习惯,一齐形容尽致,凡此均非绝大手笔不能办,研究戏曲文学者,尚其注意,须知旧戏曲佳处尽多,正未可一例抹煞也。
(《梅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