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京剧本色魅力燃烧出命运情感的灼人温度
——浅议京剧《团圆之后》导演创造
云南省京剧院新创作的京剧《团圆之后》,可谓一出让人看后必然大呼惊叹的优质剧目。尽管此戏文本取材于上世纪50年代福建莆仙戏名作,但其最大的成就,则在于总导演叶少兰先生体现出的严谨创作态度,特别是胸有成竹地以京剧形式表达了对小生行当的自信追求。因此,这是一出具有强烈表现力和感染力的京剧,剧作人物命运、情感轨迹、主题升华无不闪现出比80年前的原作更贴近今人情感与审美的现实感,也激活了这部名作恒久的欣赏价值。当然,叶少兰先生通过京剧《团圆之后》的导演创作实践,也给现今的戏曲作品创造以启示,身体力行地诠释了怎样才叫“守正创新”,并作出了惠益极多的成功示范。
“要用综合的、本体的、行当化的艺术手段和艺术技巧,把这出戏排成有京剧特色的,有光彩和感染力的,艺术性和思想性都很强的新创剧目。”这是叶少兰先生追求的导演创作构思,此剧在践行这一创作追求的前提下,通过许多京剧艺术特有的表现方法对剧目深入开掘和朱福等功底深厚的优秀演员精彩演绎,展示出围绕施家这一事件复杂、剧烈、残酷的关系,人物之间的情感、性格与命运纠葛。
京剧的表现手段在叶少兰先生导演的《团圆之后》中被真正激活了,其实这也是回归到最初形式的体现。在叶少兰先生的统筹下,京剧的手段、技术、唱腔,已经不再是一种表演方式,而是一种以鲜活生动讲述故事和揭示人物内心情感为表现形式的艺术表达。这部戏中许多精彩的情节和场景,巧妙运用了行当唱腔、手眼身法步、京剧音乐等方式,不但恰当生发出创造亮点,而且浓化、强化出比文本内容更炽热的内涵和渲染力,令我们不能不感叹,这绝非是一般功力的导演能够做到的。
戏,演的是人情,思考的是人生,用戏曲神韵表达出创作者的思想与情感,永远是戏剧创作的要义,但在当下的许多新戏中这种内蕴则变得稀薄寡淡了。欣赏《团圆之后》,无疑让我们重新获得了这般满足。叶少兰先生有着极为敏锐的人生捕捉力,更善于深潜到文本、人物中去体味其中蕴含的社会内容、人性思考、命运主题。他是一位紧紧靠近文本,但却不简单复制文本的导演创造者。他呈现的作品,体现出经过情感透析后的舞台讲述效果,剧中人物和故事均反映了导演的人性与艺术呼唤,给观众以新的启发与体悟。因为对陈仁鉴先生原作极为熟悉,因此叶少兰先生此次对文本的改动还是显而易见的。我经过思考感到,导演叶少兰先生和剧本改编包钢先生的几处改动,特别是对结尾原注重批判贞节牌坊的礼教鞭笞,改为施佾生得知亲父和母亲真实情感后由衷的心灵撞击,绝然饮鸩而去的那段核心唱段强力呼唤出了情感珍贵的重大调整,以及最终呼喊出:“我不姓施,我姓郑!”并挣扎唱出“我死后生身父母须合葬,我身葬在父母旁”的情感皈依,是巨大也是恰当的调整。这无疑是叶少兰先生对这段故事里人物群组命运内蕴的感性解读,也是代表当代人观剧感受的一种对过去时代的名作文本不乏概念提炼的善意矫正。因此,我对于京剧《团圆之后》的观剧感受似乎比莆仙戏原貌更为强烈,能感悟出更多人性化的发现,品味出对珍贵情感的讴歌。这无疑会更好延展这出已经有着近80年历史戏曲名作的生命力,特别是在当代观众中产生可贵共鸣。
叶少兰先生集导演与表演大家于一身,他在《团圆之后》中形成了一种以清晰明朗的讲述方式展现摇曳多姿的舞台面貌的效果。这六场戏,我把它们分别归结为“颁旌双喜”“幽会露情”“公堂困境”“赴刑阻刑”“狱中获真”“灵堂家殇”。叶少兰先生极为擅于营造矛盾危机,推进戏剧悬念,将整部戏的人物命运、情感世界等饱满支撑起来,在此过程中还能自然地推进故事情节。因此,这个戏很好地规避了其它一些剧在演绎时的局限,诸如剧本的批判理性效果大于戏剧故事的吸引力,不能让观众透过气来从容欣赏戏剧艺术的问题。叶少兰导演在不减弱题旨和命运严峻性的同时,将戏剧故事和人物心灵展示的空间舒展开来,以一种非常适合京剧表现的方式讲述故事。这既是一种创作追求的独特表达,也是许多新戏所缺乏和难以做到的。
京剧本体特色鲜明浓郁,运用恰当、出神、出彩,最终达到出情的本质高度,是叶少兰先生《团圆之后》中的最大看点,也是最令人叹服的贡献。应该说,一次优质的创造和一位好的导演,必须要遇到一名好的演员,才足以共同完成艺术的表达。《团圆之后》的主演叶派小生名家朱福,以及其所在的云南省京剧院正是一个极佳的表演主体和创作集体。我注意到叶少兰先生导演创作构思中对“运用综合的、本体的、行当的艺术手段和艺术技巧”的定位,贯彻了表演要从“四功五法”入手,力求“充分调动最合理、最生动、最符合演员特点和优势的表演手段”的要求,实际表演时,通过朱福的表演和群体的配合,也恰当地实现了导演的艺术追求。
在几个重点桥段中,朱福的表演充分发挥了叶派小生的风格,特别是发挥了表演程式,行当技巧,声腔对情节、人物、情感、命运的表达。例如母亲房中,得知真情后的夫妻相托,“三保”的利害相陈,朱福通过极有情感的小生念白,把惊诧后的无奈、请托时的羞惭、新婚夫妻的诚恳、委屈新娘的愧疚等多种情绪节奏鲜明、层次清晰地展现出来。听说有奸情,在越来越急迫的[行弦]中,信口“那人是谁?”的不得不问,想到会“满门抄斩”的万分惊惧,[乱锤]里的应对思考,产生“三保”的权宜解脱,到柳亦青应允后,意识到更大危险将由妻子承担的内心恻隐等,充分运用了京剧唱、念、做、打的程式化表达,最重要的是营造出强烈的戏剧情势和浓厚的夫妻情感,表达恰当,感人至深。似这类桥段,剧中还有很多,如刑场上“荒野漆黑云垂长空阴晦”的[唢呐二黄],应是此剧核心唱段,明显赓续了叶派小生《罗成叫关》的经典唱腔,情感也从罗成的悲壮转换为施佾生的善良无奈。人物身份与情景不同,虽然运用了传统经典唱腔,但效果与情感表达却毫不雷同,完成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是京剧的胜利,也是叶少兰先生导演理念和功力的智慧创造。
根据剧情和演员条件铺排表演手段,理应是戏曲新戏排演的一个重要追求,但因为时下创作中本剧种导演越来越少,在舞台上已不易看到新出现的精彩范例,《团圆之后》在这方面也是可圈可点,做出了示范性的贡献。根据朱福嗓音好且耐唱,还有身上与翻扑本领的优势,叶少兰导演在许多剧情与情感强烈的桥段中,很注重表演技术和肢体动作设置,以技术呈现故事,以技巧支撑内心。例如紧迫行进的各种“蹉步”、以节奏变化体现心境的“圆场”、表现惊惧哀伤的“抢背、吊毛、僵尸”等。但更值得称道的是,这些手段的运用,均不是孤立的卖弄技巧,而是人物心境与剧情发展的自然生发。许多京剧表现元素的运用为表演增色极大,也让观众的期待得到巨大满足,实现了导演追求中“把这出戏排成有京剧特色”的创作初衷,让这个戏在京剧新编剧目,甚至当下更广泛剧种新戏中显得卓尔不群,称得上是一出值得研究和弘扬的好戏。
从《天道行》到《团圆之后》,叶少兰先生极大改变、提升了云南省京剧院的艺术面貌和表演实力。特别是这个戏,舞台上整洁精致,音乐演奏情感浓郁,演员扮戏干净美观。特别是朱福的变化更是令人惊叹!他本身就有优越的艺术条件,通过叶少兰先生在这两部戏中的精心调教与栽培,变化巨大。给我最大的感受是,朱福已经有了以行当和艺术条件塑造人物的自觉性和创造力。这出《团圆之后》中,一切表演手段,从唱念做表,到技术技巧,都不浮不燥,源自人物,不离情感。这无疑标志着朱福表演艺术的成熟,恐怕,这也是叶少兰导演通过一个戏,对一个团和一个有实力的演员具有深远意义的心血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