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在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王瑶卿先生的门下学艺。在那里认识了王瑶卿先生的侄子、梅先生的琴师王少卿先生。王少卿先生非常喜欢我, 常常教我一些梅派戏,如《宇宙锋》《凤还巢》《霸王别姬》《奇双会》《金山寺》《贵妃醉酒》等, 为我以后学演梅派戏打下了基础。
梅兰芳与弟子杜近芳合影(1949年)
梅先生在艺术上对我关心备至,我的每一微小进步都凝聚着先生的心血。特别使我记忆犹新的是《霸王别姬》这出戏。
我初演《霸王别姬》时,年纪轻,阅历也浅,只觉得虞姬貌美、姿势美, 又知道此剧是梅先生的代表剧目,所以一招一式力求准确地模仿先生。但对虞姬这样一个人物缺乏理解,表演上也就缺乏深度。
先生就从剧本讲起,细致地为我分析了该戏的历史背景、虞姬的性格特点以及与项羽的关系等。他说,虞姬既是霸王的臣子、军事参谋,又是他的爱妃。先生让我沿着这条线索去理解虞姬,演好虞姬。
我在北京演出《霸王别姬》时,先生派人来看,有时还亲自观看,然后对我提出修改意见。比如虞姬一出场,我的身体是正着,而且到台上不敢动。先生指出,你要正出,在“九龙口”亮一个子午相,说明虞姬不仅能文还能武,不然怎么随军打仗?又如第三场念〔引子〕,原来我念时只是一个声调,比较平淡,先生告诉我,念“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时, 语调上要有变化。头一句“明灭蟾光” 要加重语气,渲染气氛读得比较高昂、饱满。而后一句“鼓角凄凉”则表示虞姬和广大的老百姓的厌战情绪,他们希望和平,不愿意打仗,所以情绪较低,语调亦随之发生变化。因此, 要表现出特定环境中人物的独特感受,就要念出感情和人物的心理活动来。
接着先生又详尽地分析道:虞姬对霸王的感情是很深的,“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 , 说明二人是患难与共的。当项羽听信汉军派来诈降的李左车之言,一意孤行,起兵伐汉时,虞姬好言相劝,然而刚愎自用的项羽听不进众将和爱妃的劝阻,率大军直入九里山,以至中计兵败。当败局已定,项羽到了穷途末路之虞姬仍以“ 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意”来安慰项羽。最后楚歌四起,大势去矣,曾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发出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的慷慨悲歌。面对英雄末路的惨景,又是虞姬强作镇定,打起精神为项羽“歌舞一回, 聊以解忧”。虞姬此时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她一面舞剑,一面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要自刎君前,免得大王挂念。
说到这里,先生略一停顿,继而又说,你的表演必须建立在对人物深刻的理解上,你所表演的程式动作不仅是技巧,而且包含着丰富的内容的。这段戏的表演有一定的难度,要好好地学。很难设想,一个演员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感情,没有为表现这种感情恰当的表演,又怎能感动台下的观众。听了这一席话,我懂得了,戏曲表演艺术,却原来包括了这么丰富的内容,我以前把它简单化了,误以为只要按照老师教的比划对了,唱准了就行了。从这以后,每演一出戏,我都先进行分析,掌握了人物的性格,才能更好地创造人物。在以后扮演《柳荫记》中的祝英台、《白蛇传》中的白素贞、《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谢瑶环》中的谢瑶环等角色时,都按照先生教我的路子,从分析人物入手,时刻想着表演人物,才使这些角色的创造获得了有血有肉的生命。
《霸王别姬》 杜近芳 饰 虞姬
1956年,我们中国京剧院一团接受了出访拉丁美洲的任务。我们准备带去的大戏是《霸王别姬》。根据袁世海老师的提议,我们将原来近两个小时的戏压缩成五十分钟左右。由“诈降” 始,到“舞剑” 止。从人物的上、下场到舞台调度以及唱念做打方面,都作了新的处理和尝试。当时我的合作者袁世海老师和领导上让我向我的老师—— 梅院长汇报。那天天色已很晚了,我赶到梅宅,院子里悄然无声。我向师娘说明了来意,得知先生正病着,我说改日再谈吧。师娘福芝芳说:“出访是国际大事,不能误了,走,去看看先生怎么样了。”说着就拉我进了屋。先生斜倚在床上,脸上布满了病容。我不愿麻烦病中的先生,就掩饰说没什么事,只是来看望您。先生说这么晚了来一定有事,师娘对先生说明了我的来意。先生起身下地,语重心长地对我指出,第一次带整本戏到国外去演出,是有开拓意义的。并告诉我,在演这出戏时,要把握三点:人物塑造的准确性;动作的目的性;故事情节的紧凑性。我说此次演出不带“ 霸王乌江自刎” 一折, 避免戏散,戏收在虞姬舞剑自刎那里,但虞姬自刎后,又不能象在国内一样由几位宫娥一挡,“走尸” 下场。那样霸王的戏无法处理,等于尴尬在场上。
梅先生想了想说,你们的表演要加强舞蹈性,舞剑本身就带有表演性质,你可以走一个“ 软僵尸”,然后霸王屈身至前,痛惜悲伤,随着你们的表演开始拉幕,当霸王伏在你身上时,大幕已闭。这样处理更含蓄隽永一些,你看怎么样?先生说到这里已是满头大汗了,我不忍心再打扰下去,坚持要走,先生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叫我把舞剑的身段再走给他看看,我只好遵命。先生边看边对我说,舞剑的动作要精炼,“扯四门” 要用两个对称的动作,一顺边就给人以重复的感觉。说着先生不由得比划起来,并把动作的要领做出来让我看。他分析道,虞姬的舞剑动作是有层次变化的。开始是为之解忧,后来就变成了与之诀别了。当她舞到霸王面前时是强颇欢笑,抑郁中显得优美动人;当舞剑背对霸王时,则是自我克制,显得心情沉重、愁眉冷面,悲剧的氛围很浓烈。在表演上,,要保持美的造型,不能狂舞,要掌握好分寸。但凡我身体好些,一定去看你们戏的审查。当时我已经沉浸在刚才的谈话里,回味着先生入情入理的分析,一时没有回答先生。先生对师娘说,天太晚了,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请司机开车送她回家,这孩子一想戏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告辞了先生和师娘。
果然,我们在国外演出获得了成功。《霸王别姬》连演数天,场场爆满,受到国外各界人士的高度评价。有人甚至将它与莎翁的名剧《奥瑟罗》相提并论。对我扮演的虞姬则冠之以“东方皇后”的美誉。我们为祖国赢得了荣誉。这是同行们共同努力的结果,也凝聚着先生的心血。
(摘自 《戏剧报》1984年第10期 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