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云是怎样炼成的?
“陈少云老师,是出了名的戏比天大。他囊获一个艺术家能想到的几乎所有荣誉,为人依旧谦卑、敬业,对艺术始终保持执着的追求,非常认真、毫无保留地教学生。”4月10日,上海市文联专职副主席谷好好在麒派·陈少云表演艺术成就学术研讨活动的一番话,代表了众多同行、观众对陈少云的评价。
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热议陈少云的表演,总结他的演剧精神,而上海京剧院的同事们最了解“老好人”陈少云如何成为舞台上的主心骨、顶梁柱。
在不足10平方米的简易房,上海京剧院原院长马博敏第一次和陈少云见面,房里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椅,“当时的上海京剧院,只能为少云提供这样的住宿,现在回想,条件实在太差了。”陈少云把唯一的椅子让给马博敏,自己坐在床沿上开始谈戏。“我从湖南来上海,是为了演戏,为了更好地继承麒派,有戏演,我就知足了。”陈少云说的这句话,30年后,马博敏记忆犹新。
“为了演戏不顾一切,为了麒派艺术甘愿吃苦,在所不辞,多少年过去了,少云说到做到,他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把全身心交付给舞台。”马博敏感慨,“艺术之路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学戏、演戏更是如此。伴随少云一生的勤学苦练,让他有非常过硬的基本功,无论圆场水袖、唱功台词,还是表演力度、速度和爆发力,少云始终能够驾驭自如、轻松表现,哪怕年过七十,大圆场以后开口就唱,从来不见他气喘吁吁,可见功底多么深厚。”
1994年,上海京剧院梅派青衣史依弘首次与陈少云合作《狸猫换太子》,这是陈少云离开湖南省京剧团来到上海主演的第一部新编剧目,也是上海京剧院陈少云三部曲第一部。那年,陈少云46岁,已是蜚声全国的麒派演员。
“陈老师在生活中的谦卑和舞台上的神采奕奕,是极有反差的,不像是同一个人。说德艺双馨,陈老师就是这样实至名归的存在。”史依弘对陈少云的初印象——穿着朴素,不善言辞,不像一位名家,倒像身边的长者或家人。“他尊重导演以及每一位合作者,不声张,不引人注目,默默对词,倾听导演阐述,扮上戏瞬间改变,神采飞扬,完全不是平常内向的模样,特别是眼神和节奏的感染力,能够飞快把我带入情景。”
陈少云不挑角色,“有些角色是陪衬,他也甘当绿叶,比如《杨门女将》《破洪州》寇准,《三堂会审》刘秉义、《奇双会》李奇等。”史依弘尤为感叹,“这么多年和陈老师合作,我没有听说陈老师因为嗓子哑了而回戏。有时候疲劳或者感冒,令他出现一些嗓音的瑕疵,他也能够通过经验慢慢调整好。观众批评,现在有些演员娇气,动不动回戏。其实是没有扎实的基本功,驾驭不了突如其来的身体不适。在舞台上,即使非常不适,也不能让观众看出来,不仅因为戏比天大,更重要的是,得有这个能力。”
可能因为他是山里人
陈少云让同事感叹的几十年稳定发挥、不受身体影响的“超能力”究竟怎么来的?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采访了陈少云的妻子杨小安。
杨小安与陈少云相识于戏校,一起学戏,青梅竹马,“他在校时就是拔尖学生里最拔尖的那一个,从小就是主演,功夫都是从舞台上练出来的。”
76岁的陈少云不碰补品,他爱吃杨小安做的炒豆腐干、榨菜肉丝、酸菜炒肉,在家便钻进书房看书,听演出录音。“小时候没见他读书,后来是真喜欢看书,揣摩戏。”
《周信芳文集》硬壳封面被翻烂了,杨小安调侃陈少云不会看厌吗?陈少云回答,“我不烦,越看越深。”
相濡以沫60年,杨小安刷到陈少云今年年初唱《宰相刘罗锅》小视频,还是会惊讶,“好久没演这出戏了,他怎么记得那么清楚,不用磨合,一下就和胡琴对上了?”
2015年1月,陈少云在《清风亭》中表演“吊毛”。 蒋迪雯摄
妻子觉得不可思议,更别说外人了。去年秋天,陈少云扎着十多斤靠旗演完《战长沙》,有人问杨小安,“陈老师是不是天天扎靠在家加练?”杨小安连连摆手,“真没有,没有那么多时间,家里也没有条件,没有练功毯。他就是靠先生教的,小时候被表扬,是所有孩子中最会用气、最能找方法的。我们那代人学戏,被先生骂、挨揍,必须得一天学会,两天等不起。《成败萧何》演了百多场,他从不把感冒、小伤小病放心上。嗓子不好,台下一字发不出,到了台上,他愣是唱出来。”
非要说陈少云为什么永远发挥稳定,杨小安想了半天,挤出一句,“他从小爱翻跟斗”。年轻时,陈少云演了很多战士角色,每每把枪一卸,马上跟着鼓点翻跟头。早年巡演赶路途中,翻船了,陈少云从水里被捞起来,不休息,继续演。“不是现在演一两场,一演就是半个多月,我的老头子,真是可以的。”
陈少云在京剧《宰相刘罗锅》中扮演刘罗锅。 金定根 摄
20多年前,导演田沁鑫在连台本戏《宰相刘罗锅》排演期间问过杨小安类似问题。陈少云白天排“刘罗锅”第二本,晚上演第一本,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满宫满调唱,一连几十天。“田沁鑫问我,阿姨,陈老师是不是在部队待过,怎么那么纯,一点没有旧戏班习气。我说,可能因为他是山里人吧,从湖南大山里走出来,在舞台上滚出来,是我们的土地学校培养出来的,从小就这样,上午学戏、下午排戏、晚上演,演很多戏。”在湖南,陈少云每天在《智取威虎山》演杨子荣。观众总想在戏后等待主演出现,可是每次都很遗憾没见到。其实,陈少云每天卸了妆,从观众身边走过,谁也没认出“杨子荣”。
史依弘觉得,“这件事特别有画面感,一位舞台上的大演员,极其不愿在生活中被人认出。舞台是舞台,生活就是生活。”
“陈少云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为人低调,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善于和各方包容合作。”《成败萧何》编剧李莉记得,排戏时,导演让韩信坐在石头上,老萧何围着韩信团团转。李莉认为这不符合角色身份与性格,和导演起了争执,“在一旁的陈老师就劝我,先试试,他一遍遍按照导演要求很认真排,我心里怎么看怎么难过。后来找院长一起坐下来商量修改,再次排练。我问陈老师感觉如何,他就回答了我一个字,好。他就是这样,不多说什么,只说一个‘好’,继续一丝不苟,又一遍遍根据修改来排练。”
经历改不改、怎么改的波折,李莉从陈少云身上学到了“创作是一门综合艺术”,“编剧可以在电脑上一遍遍改剧本,也应该允许各部门一遍遍修改,只有共同协力,才可以完成整部戏的舞台呈现。道理,我以前就懂,但经过自己体验以后,感觉就是不一样。”
中国剧协名誉主席尚长荣说,“少云兄德艺双馨,是传承麒派艺术的大家,他的敬业精神、舞台精彩表演,深得同行和观众的热爱、拥戴和赞佩。”上海京剧院原院长孙重亮用了同一个词“德艺双馨”形容陈少云,“低调,老好人,反正他去合作的单位,没有不对他称赞的。”孙重亮话锋一转,“他的性格还有另外一面——非常顽强、抗压,有一种韧劲。”
《成败萧何》创排历经坎坷,从换编剧、李莉接手到首演只有40多天。孙重亮回忆,“少云那时快60岁,不是小青年了,背词是很难的。尤其当剧本不断修改,稍不留神,老词就出来了。难,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下了很大力气克服的。”
萧何是麒派创始人周信芳代表角色之一。作为新编戏的《成败萧何》成色如何?一度众说纷纭。周信芳之子周少麟(陈少云的老师)听到所谓“糟蹋萧何”传言,赶到《成败萧何》响排现场。
“少麟老师铁青着脸,拄着拐杖来京剧院,和谁也不打招呼,往排练场中一坐,全场空气都凝固了,但是少云心无旁骛,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响排。等到戏演完了,少麟老师肌肉放松了,笑眯眯说,这戏不错,不像别人说的那个样子,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孙重亮分析,陈少云对抗压力的秘诀——埋头琢磨剧中戏,管它门外非与是,“从周信芳《萧何月下追韩信》到陈少云《成败萧何》,两次追韩信,一个喜剧,一个悲剧。仅仅少云亮相时的飞跪,不断修改,我就看到不下三种处理方式,他就是认认真真琢磨他的戏。”
《成败萧何》最大挑战发生在2010年广东举办的第九届中国艺术节,当时《成败萧何》已拿下中国京剧节金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只剩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同一年,上海昆剧团《长生殿》也竞逐文华大奖。
“《长生殿》在广州先演,反响热烈,获奖呼声极高。《成败萧何》在深圳演,还是下午场,演员最疲乏的时候。十个文华大奖名额,戏曲只有五个,怎么可能给上海两个奖,而且还都是上海京昆艺术中心剧目?”孙重亮深感希望渺茫,“但是少云就像中场发动机一样,把整个剧组带起来。那天下午,观众席屏息静气,演出实在太精彩了。有些评委没吃午饭,带着点心来剧场,也不吃了。最后《成败萧何》《长生殿》双双拿奖,真的太不容易了。”
孙重亮又重复了一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少云永远就是仔细琢磨他的戏。”
第一节课震惊所有人
2025年是周信芳诞辰130周年,上海京剧院成立70周年。上海京剧院院长张帆透露,将完成陈少云三部曲之三《金缕曲》传承版首演。
“师父给我们上第一节课,震惊了我们所有人。他说,‘我要是有什么说得不对,教得不好,你没有听明白的地方,你告诉我,我争取改进。’”鲁肃笑言,“师父教得特别‘暴力’,一遍遍给我们示范。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师父真的把很多技巧、秘诀嚼烂了给我们,说的全是干货,演了100场《成败萧何》的感受,细到怎么掖萧何蟒袍下摆。”
陈少云教学“暴力”,还源自完全不惜力,演一个角色,教所有角色。传授《鸿门宴》,陈少云教张良、范增、刘邦、项伯,用鲁肃的话说,“是陆海空三位一体立体打击式教学。今天我演张良,你演范增,他演刘邦。明天我们调换角色再学、再练,连着排三遍,像车轮战,所有角色的词都得会,才能特别自然地衔接。”
传授《四进士》也是如此,弟子们从宋士杰到杨素贞、杨春、刘二混都了如指掌,“《战长沙》我们学完黄忠,学关羽,师父还陪我们演。我演黄忠,他陪着演关羽,多幸福的事啊,跟着他走,就可以知道节奏是什么。”
每每此时,鲁肃会想起上海京剧院排练厅墙上周信芳的名言——戏剧本非一人之戏剧,务须全体演员聚精会神表演,方能成为戏剧,“周大师的传承,这是我师父的教学特色。”
今年春天,陈少云住了两次院,但《成败萧何》排练时,他坚持到排练厅督阵。杨小安劝不住,只能叹气,“他就是这样啊,小时候去看戏,天黑路难走,他害怕,但还是要去。”
陈少云自己怎么说呢?“我出生在以唱戏为生的普通家庭,跟着父母耳濡目染,打小就对舞台上的演出感兴趣,尤其喜欢看麒派的戏。”
父亲不希望儿子学戏,起名“少云”,希望儿子少怀凌云之志,好好读书光耀门户。可陈少云还是喜欢舞台上的事。七八岁时,他开始模仿大人的表演,有些戏可以听着胡琴声对应调门和板式。父亲拗不过,看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于是教他练基本功,压腿、扳腿、撕腿、拿顶……每天重复练习,可以说苦不堪言,但陈少云坚持了,“给我开蒙的老师是余派,后来又学了杨派,我最喜欢做功老生和武生,例如《捉放曹》《文昭关》,父亲边拉胡琴为我伴奏,边逐字逐句教我。”
11岁,陈少云进入剧团学员班,看《徐策跑城》迷恋上麒派艺术。在地区少儿戏曲汇演中,他以《徐策跑城》获得第一名,坚定了学习麒派的决心。“《宋士杰》《秦香莲》《乌龙院》《追韩信》《打严嵩》《群英会》……在学习麒派艺术道路上,我越走越开心。”陈少云说,成长路上,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是戏剧家阿甲。1990年8月,83岁的阿甲冒着酷暑来到长沙,给陈少云排演《下书杀惜》,“老师讲最多的是人物心理的真实感受,讲这种感受与程式技巧运用中的劲头、分寸和节奏的关系,老师的教诲让我受益至今。”
陈少云感恩上海,“上海开放的演出环境,使我获得广阔的舞台。继《狸猫换太子》之后,我创作、演出《成败萧何》,是艰难的,也是快乐的。每当遇到困难,给予我帮助的就是周信芳大师的艺术方法——从人物的性格出发,从人物的真实情感出发,去运用戏曲程式的技巧与动作。”
“我将继续以认认真真演戏的朴实信念,实践和诠释周信芳大师经典作品和演剧精神,更将接棒恩师之路,让更多年轻人站在我的肩头,一步一步往前走。”陈少云说。
麒派·陈少云表演艺术成就学术研讨活动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