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高科技、新媒介、新装置被越来越多地应用于戏剧创作中,改变着传统戏剧舞台的面貌,构建起新型观演关系,催生了新的传播形态。高科技进入戏剧舞台,是锦上添花还是喧宾夺主?脱离传统剧场模式的新型演出形态,会改变对戏剧的界定吗?新的传播形态是否有利于戏曲的长远发展?本版探讨高科技进入戏剧舞台的利与弊,欢迎广大读者踊跃参与讨论。
高科技助推舞台疆界不断扩大
曹林,中国舞台美术学会会长,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对于舞台来说,新型技术的介入可以助推表演艺术的发展与繁荣。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开始采用电气化照明、机关布景以及电影等新技术手段,海派京剧异军突起,为传统戏曲走入现代化开辟了先河。
由于中国传统戏曲的美学特征一贯讲求写意精神,所以大都认为传统程式化表演不需要高科技的介入。然而,复杂多变的舞台设计也是一种叙事方式,是把观众引导到语境的重要手段。比如不少京剧现代戏,在融入民族文化底色的基础上,普遍采用西式写实布景,在装饰、灯光、人物造型以及音效等视听元素中使用现代技术,与中国戏曲传统程式化表演相得益彰,对后来逐步形成的中国舞台美术风格产生巨大影响。其实,即使是传统戏曲的表演空间发展史上,也并非只有“一桌二椅”这一种形式,至少宫廷演出的舞台样式就与民间大相径庭。尽管圆明园和避暑山庄的清音阁大戏楼都已毁于战火,但与之形制相近的颐和园的德和园大戏楼、紫禁城的畅音阁大戏楼至今仍然保留完好,大致可以窥见清代宫廷演出的盛况。作于乾隆年间的《平定台湾战图·清音阁演戏图》,就是真实记录宫廷演出的可靠文献资料。画卷呈现了避暑山庄的清音阁大戏楼演出的景象,画家以写实的工笔画法描绘出舞台上的将士、战船、岛礁、建筑等演出现场的视觉形象,从中不难看出当时的舞台已具备大型、复杂的布景装置。朝鲜学者朴趾源曾随团出使清廷,在其著名的《热河日记》中就有极为详细的看戏记录,对舞台上各种机关变化的描述可以说是颇为详尽。多重空间的戏台,以及巨大的后台和复杂的机关,用当时最先进的技术拓展了舞台的时空维度,可以同时表演人间、仙界和神怪魔幻等情节,营造传统的人工喷水艺术特效,极大地丰富了传统戏曲的表现形式。
从更深层意义看,耗费巨资进行戏楼建设、革新舞台技术,营造出宏大的场景、梦幻般的效果,其目的并不局限于娱乐层面。在宫廷中,由舞台盛况蔓延出的感染力,辐射至庆典仪式、外事活动,达到宣示威仪、联络情感等多种目的,受邀观剧成为一种恩惠或表彰形式。
传统戏曲舞台尚且如此,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对于涵盖了话剧、歌剧、舞剧等更广泛剧种的戏剧舞台而言,我认为,推陈出新、与时俱进是戏剧舞台艺术发展的基本规律,充分利用先进的科技成果布置舞台利大于弊。采用高科技而产生复杂的舞台变化,并不意味着作品轻浮、没有深度。例如高广健设计的京剧《赤壁》《天下归心》,都是在继承传统美学精神的基础上,大胆采用高科技机械装置,营造出神奇魔幻的效果,符合当代观众丰富多样的审美需求。
当然,造型简练、材质简朴的舞台装置,也可以起到相应的舞台效果。比如,季乔设计的话剧《威尼斯商人》,以极简的视觉语汇避免舞台科技喧宾夺主,同样表达了丰富的思想内涵。倪放设计的昆剧《临川四梦》,借用古籍版画的形式作为四梦连演的主要载体,形成通透、轻盈的四梦一景,舞美空间简洁而不简单,不仅节省了迁换布景的麻烦,而且也大大节约了艺术创作成本。
所以说“适合就是好的”,好的舞台设计应该能吸引观众进入戏剧情境,而后又忘了它的存在。舞台上是否有“高科技”是相对而言的,其目的在于凸显“戏剧性”。戏剧舞台上的美术设计涵盖造型艺术、舞蹈、电影、电视、社会学和时尚,以及博物馆学和人类学等学科背景,始终是表演空间的关键要素。已故舞台美术家胡妙胜将其概括为“组织动作空间”“再现动作环境”“表现动作情绪和意义”三个要素。在此基础上,科艺融合下的当代舞台美术之独立价值日益显现。例如,英国国家剧院制作的话剧《深夜小狗离奇事件》,舞台空间采用892枚LED灯点与高流明投影器材相配合,勾画出一个并行于现实生活的虚幻宇宙,表现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脑海里的数字世界,与故事情节和演员的表演完美地融为一体。如果抽离了其中的舞美科技因素,整部剧目便无法存在了。
当然,我们不能把科技含量当成判断舞台设计成功与否的依据。今年5月,上海静安戏剧谷邀请了被称为“剧场魔术师”的罗伯特·勒帕吉。勒帕吉在其自编自导自演的自传体独角戏《887》中,巧妙利用剧场空间的黑暗环境,在几乎完全使用手工操作的前提下,画龙点睛般地以灯光、视频和舞台机械进行辅助,通过无缝衔接的人景互动幻化出神奇的视错觉,给观众带来以假乱真的梦幻感。虽然舞台上的高科技元素不多,但他将技术元素隐没在戏剧表演整体之中,也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进入二十一世纪,戏剧的承载空间和表演主体发生了很大改变,非人类表演、去物质化舞美设计与当代剧场艺术诸流派相汇合,舞台美术的疆界不断扩大。导演张艺谋领衔创作的系列舞台剧《对话·寓言2047》就是典型案例。艺术和科技相互交叉的团队组合,采用机器人、全息影像、遥控飞行器、激光光源、空气动力技术等科技手段进行表演。当然,张艺谋并没有一味“炫技”,而是用木偶戏、京剧、呼麦、老腔、侗族大歌等传统非遗项目,与高科技形成对话,把观感上的陌生和熟悉转化为戏剧冲突,用舞美语汇来克制、调和艺术与科技的关系。由此看来,这场通过数字技术打造的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舞台剧,并非只是用新技术博眼球、给观众带来奇观,更着力于思考现实,寓意未来,在人性与科技之间寻求平衡。放眼未来,随着数智时代的到来,相信我们将看到更多的戏剧观念和表演新空间形式。
首先,数字技术主导下形成的新型观演关系,不仅给演员和观众同时带来虚拟时空的惊喜,使面对面的交流变为“之一”而非“唯一”,而且会由此影响戏剧舞台——从理论到实践的每个环节,继而使人们重新反思哲学意义上的戏剧演进历程。
其次,保留传统演艺的基本模式,对数字技术的应用会越来越普遍,高科技在给戏剧制作带来众多便利的同时,还能获取艺术科技感,营造在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到的环境空间,吸引观众积极参与理解文本和表演设计。最后,数字技术主导下的传播手段随之更新,传统舞台美术得到无限延展,现场表演、网络传播与观演互动共同催生“特殊场域表演设计”。所谓舞台高科技总是在与观众发生关联,它是整体性的、跨学科的和生活化的,并带动了演艺市场结构重新配置。
综上所述,高科技为舞美创作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将持续增强戏剧舞台的感染力。对于戏剧舞台来说,不是能否使用高科技的问题,而是在使用过程中如何把握“度”的问题。此外,我们要以科学精神为基石,围绕文旅融合发展,从理论高度阐释时代的审美理想,建立起当代中国舞台美术设计的理念和话语体系。
王馗,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中国戏曲学会会长
戏曲是以人为中心的表演艺术。戏以人传,戏以人兴,这是数百年来戏曲传承发展的核心所在。明代汤显祖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就将“灵机自相转活”的创造性,归结在以演员为载体的戏曲之“道”中,强调演员所带来的“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的舞台面貌,和“有闻而无声,目击而道存”的艺术境界。因此,数百年来,戏曲的传承和发展集中体现在演员的技术层面,即功法技艺和表演内容的传续、变化和创造。作为戏曲美学指标的身段、声情、虚拟、写意、象征、程式、流派等概念范畴,都荟萃到以演员为中心的艺术表达中,演员的技术构成了戏曲本体艺术的核心内容,至今仍是民族审美的基本原则。
当然,戏曲艺术从来不回避“人”以外的技术,物质技术的提升同样伴随着戏曲的发展演进。例如在舞台美术创造中,“一桌二椅”是戏曲舞台艺术的物质载体,也是戏曲以一当十的创作思维,这也促进了中国传统戏曲偏于空旷舞台的简约表达。在晚明文学家张岱《陶庵梦忆》一书中,记录有《唐明皇游月宫》一剧,用“撒布成梁,遂蹑月窟”的舞台装置,再现“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的故事情境,这种“境界神奇,忘其为戏”的视听效果正得益于灯光照明、舞台装置等技术的提升。
宋元以降,戏台、剧场形制的不断变化构成了戏曲发展的技术动力,戏台高度的变化、建筑反射面的设立、空腔助声技术的强化等,都让演员借助声音的直传、反射、混响、共振等声学效果,实现剧场声音艺术的美学升华。特别是在清代宫廷三层大戏楼的场域环境中,物质技术的综合使用和手段更新,进一步推动了多样的技术形式在戏曲舞台上的应用,由此形成宫廷大戏这类宏大制作的演剧形态。
上述剧场、舞美、灯光、声效的技术实践,及其隐藏着的科学规律,在当代戏曲研究中都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运用和证明。而话剧、歌剧、舞剧等戏剧形态,在舞台艺术领域多样化的追求,无论是写实化的还是写意化的,都给予了观众更多美的启发。新世纪以来,众多优秀戏剧作品,实际上是在适度的物质技术支撑下,做到了对演员及其表演艺术的充分张扬,昆剧《牡丹亭》,地方戏曲中的莆仙戏《踏伞行》、秦腔《西京故事》、豫剧《风雨故园》、晋剧《傅山进京》、粤剧《白蛇传·情》,话剧《白鹿原》,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等作品,在物质技术与演员技术之间做到了相得益彰,戏剧的民族化和现代化做到了相映相衬。在这些作品中,物质技术从根本上都未曾动摇人的舞台价值,反而突出了演员在舞台创作和艺术传承中的主体位置。近代以来,话剧、歌剧、舞剧等戏剧形态进入中国,其剧场和舞台的时尚新风被看成了现代的样本,这让传统戏曲艺术更多地在中西方文化间吸收、借鉴。特别是在中国戏曲现代化的进程中,面对急速变化的社会转型,现代的剧场、舞美、灯光、音响、服装、道具等物质手段的提升和应用,为戏曲带来更多的发展空间,呈现出新的美学追求,同时一再地冲击传统审美标准。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先生曾以“妨碍艺术之进展,转移观众之目标”“大抵布景愈多,愈妨碍演员之动作”为理由,不主张使用现代布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曾提出现代大型剧场会带来“人小台大”的问题,因此不太适合戏曲、话剧表演。他们提到的剧场、布景等技术挑战,虽然在当时随着戏曲改革实践,努力获得平衡适应,但其中的不适感已显示出物质技术与戏曲传统的冲突。
随着当代物质手段、科学技术更加强势地进入舞台,曾经的冲突,也越来越成为戏剧发展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在当下的戏剧创作中,物质技术强势进入舞台,实际会带来更多现实困境,我认为主要有以下三点:
首先,无序的舞台大制作带来的物质填充过多、过繁。当代戏剧不乏大制作的艺术精品,但众多院团群起效法,乃至无视艺术规律,以大制作竞相标榜,轻视剧本“一剧之本”的基础作用,演员无法充分展示其专业艺术的本体立场。舞台上叠梁架屋,以物质技术填充空间,甚至影响演员的走位、表演和人身安全;舞台装台、卸台繁难,装置无法再利用,甚至因找不到适合的剧院而难以正常演出。从制作到保存都要投入大量人力、财力,舞台制作实际成为舞台污染、舞台浪费。其次,科技手段在舞台应用中普遍出现简单化、粗浅化的特征。随着人工智能、全息技术、云端生态等现代高科技广泛影响社会生活和艺术创作,戏剧文化的记录、保存、推广、宣传等领域借助高科技手段,让现代受众有了更多沉浸式体验。但是在传统舞台创作中,科技与艺术始终无法很好实现有效融通,当前普遍使用LED投影、音响调音技术、灯光数控技术等,在众多作品中只是简单地发挥着传统的布景、扩声、造型作用。尤其在传统戏曲舞台上,这些技术营造出简单的视听效果,甚至损害了传统戏曲的美学意蕴。那些经典传统戏曲所彰显的艺术品质在这些科技手段的衬托中,反而弱化了。
最后,戏剧创作与常态化演出之间出现生态空间的较大疏离。物质技术在戏剧舞台中的普遍应用,带来了新创作品在舞台风格和艺术面貌方面的趋同,这是戏剧创作追逐物质技术的必然结果,当然这与题材创作中较多出现的概念化、雷同化、一般化等倾向是密切相关的。以演员技术为内容的优秀经典作品彰显出独特的民族审美风范,而大量新创作品力图用物质技术进行包装,越来越背离大众的审美传统。依靠物质技术手段包装起来的新创作品,不符合观众的传统审美,自然也无法在常态演出中进行艺术提升。
在沉浸式演出、环境式演出、赛博朋克空间等艺术创意不断涌向戏剧实践的时候,戏剧人需要理性思考舞台艺术如何迎接新科技这一问题。特别是传统戏曲创作,需要正视物质技术带来的积极影响,以此丰富表现形式。同时,更需要警惕物质技术对演员技术和传统审美的置换、破坏和消减。物质技术进入戏剧舞台仍需理性探索,从而真正将其优势转化到中国戏剧艺术的发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