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程砚秋最为钟爱、念念不忘的戏,新中国成立后被禁演,至死未能重演。
后来的程派弟子多以此戏唱红,也算遂了程先生未了的心愿。若能看到12月9日晚广州中山大学岭南京剧社师生真情演出的全本《锁麟囊》,程砚秋也该倍感欣慰吧。中大版《锁麟囊》唱念做得一丝不苟,有板有眼,身心投入,渐入佳境。整场演出细密而不繁复,精致而无匠气。学校师生利用业余时间排练,能唱出这样一台大戏,殊为不易。
这场演出,有两点能告慰程老板。
一是如今我们能演《锁麟囊》了,历史证明,人性比阶级更重要、更长久。
二是在岭南的一个大学里,京剧艺术也能这样受欢迎,得到这样的传播与传承,实在令人惊喜。
后面这一点,亦能告慰程砚秋的大恩人,广东顺德籍名士罗瘿公的在天之灵。
程砚秋自幼卖身学艺,吃苦耐劳,认真学戏。登台唱戏后被在京为官的戏痴罗瘿公赏识。程砚秋嗓子倒仓后,罗瘿公为其赎身,根据其嗓音条件另度唱腔,扬长避短,造就别具一格的韵味,其低回委婉,惆怅缥缈,令人如痴如醉。罗瘿公还教程砚秋读书识字,钻研音律,使程砚秋具有伶人少有的书卷气。在罗瘿公的悉心培养下,程砚秋成为一代名旦。1937年,剧作家翁偶虹为程砚秋度身写了《锁麟囊》,使其达到了个人艺术的颠峰。
相比很多传统大戏,《锁麟囊》全本并不长,情节简单,却富含人世无常的哲理。
故事是说,富家女薛湘灵生性刁蛮,凡事挑剔,挑双绣花鞋也多讲究,“鸳鸯要两只,一只戏水的,一只会飞的”,“莫绣鞋尖上,提防走路磨”。这位爱发脾气的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但心地并不坏。她出嫁时遇骤雨,花轿抬到风雨亭内避雨。遇到另一个避雨的穷家新娘。穷家女见别人风光,自己凄凉,不免感怀身世,伤心哭泣。薛湘灵这才知人间贫富悬殊,冷暖有别,触动了善良的本性,把随身所带,装满首饰珠宝的嫁妆锁麟囊赠予贫家女赵守贞。这里有一个著名的流水唱段,抑扬顿挫,十分动听。“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他半分毫。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雨过天晴,两顶花轿各走各路。六年后,一场登州大水,使薛湘灵家破人散,沦为仆妇。她来到为灾民施粥的富户卢家做事,因帮卢家少爷捡球而误闯卢家禁地朱楼,惊见自己当年的嫁妆锁麟囊。薛湘灵猛然忆起从前富贵,悲从中来。“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享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原来卢夫人正是昔日的贫女,因得薛湘灵赠珠宝而发家致富。卢夫人得知眼前的下人正是昔日恩人时,以礼相待,结拜姐妹。这时薛湘灵的家人也赶到,迎来大团圆。
《锁麟囊》当然有一定教化作用,教人向善,好人有好报,正是薛湘灵唱的“积德才生玉树苗”。一个小小的锁麟囊,装着人生贫富有时、悲喜有时、聚散有时的玄机。
而戏与伶人本身的际遇,却比戏文更能诠释世事无常的兰因絮果。薛湘灵对赵守贞有一囊之恩,赵守贞在其落难时予以回报。罗瘿公对程砚秋有知遇之恩,罗瘿公晚年家人多难,经济拮据,是程砚秋扶病治丧,行孝子之礼。生辰忌日,必往祭拜。这是戏曲的感化,这是文化的温情。千百年来,周而复始。
程砚秋对《锁麟囊》情有独钟,大概也饱含着这种超越剧作本身的丰饶情感吧。可是,个人的情感在意识形态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上世纪五十年代,《锁麟囊》成为了“宣传阶级调和论”的典型,被戴上“缓和阶级矛盾”、“向地主报恩”的帽子,被禁演了。程砚秋后来多次提出想再演这出戏,被明确告知不可能,这是他死不瞑目的事情。
半个世纪后,《锁麟囊》翻生,久演不衰。在当今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人们似乎更爱它的简单,它的大团圆。世态浇漓,“善有善报”的良愿,就像一剂治愈焦虑的草药,作用轻微,但总有些心理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