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菊苹饰演《周仁献嫂》中周妻。受访者供图
四十年没有登台,再次登上武汉京剧院的戏台,92岁的杨菊苹捧回了中国戏曲表演学会授予的“终身成就奖”。
孙女郭薇娜一直以为奶奶不过是老房子里的一个普通婆婆。这些年,她退居家中,伺候一家老小,过着隐居般的生活。直到目睹其昔日光彩,她像是重新认识了奶奶,“她是一座永远到不了的高峰”。
八岁登台,杨菊苹先后师从父亲小杨月楼、梅兰芳等大牌京剧明星,在上海红极一时。在武汉演《人面桃花》更是别具一格,成为武汉京剧院的招牌人物之一,先后赴朝、赴藏演出。
在戏中,她是《人面桃花》的杜宜春、《雁门关》的萧太后、《三上轿》的李十娘……人们看了她的戏都说,“才知道什么叫唯美”。
近一个世纪,她的人生足以丈量几代人的变化。而经历过最红、也有最低谷后,她只愿“平淡就好”。几十年问,她还在给年轻人教戏。
■十里洋场
来自沪上的“角儿”
“当年红极了,但这不是我要的表演,只是被生活所迫。”
“她继承了王瑶卿、梅兰芳和其父小杨月楼先生的表演艺术:功底深厚,扮相绝美,唱功水妙脆响,做功娇媚大气、动情传神,成功地塑造了无数的舞台艺术形象。”说起杨菊苹,中国戏曲表演学会名誉会长胡芝风难掩敬意。
杨菊苹的代表作《人面桃花》,常被形容为“红极一时,久演不衰,汉皋菊坛往事盛迹”。而在京剧这行闯出的这点儿成绩,在当初,她的父亲小杨月楼可并没有想到。“原本他是不想我走上‘戏子’这条路的。”
当年,小杨月楼与梅兰芳一样声名赫赫。可他仍有种传统的观念,认为“戏子总被人看不起”,因此从未手把手地教给女儿真正的“杨派”京剧。
跟着父亲的戏班子闯荡“江湖”,耳濡目染,杨菊苹却免不了受到影响。
1948年小杨月楼去世后,杨菊苹担起了抚养娘家弟妹的责任,也担起了继承杨派京剧的重担。
为了维持生计,她开始表演时装戏,“会什么,就演什么。”那时候,杨菊苹唱得最多的就是《纺棉花》和《戏迷家庭》。戏中除了表演地方戏之外,还穿插了流行歌曲。
这在当时并不多见。观众也是冲着她的唱功去的,“用自己的嗓子唱,不用麦克风。”
“当年红极了。”唱一场《纺棉花》,她就可以拿到两根金条。“但这不是我要的表演,有点不务正业,只是被生活所迫。”
1948年,应麒派大家陈鹤峰之邀,杨菊苹和丈夫郭玉昆来到武汉演出,盛况空前。演出结束,陈鹤峰出面挽留这两个来自沪上的“角儿”。
因为对留在武汉“一点把握也没有”,三个月后,他们还是决定回到故乡上海。可在送别的码头,一位女演员泣不成声,这种不舍让杨菊苹心软了。她喊了一嗓子“不走了”,就这样,性情中的她留下来了,从此告别了父亲闯荡一生的“江湖”。
■朝鲜战争
医院、前线、战壕,为战士演出六百多场
“前线有多少中国人牺牲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还怎么打赢仗?”
1953年,全国组织赴朝慰问文艺工作团在朝鲜前线进行慰问演出,武汉京剧团也在其中。
都知道,这是一场需要面临生死诀别的出行,团里没有一个人报名。杨菊苹决然在黑板上写下了她和丈夫,以及两位兄弟的名字。
回家后,母亲跟她大吵一架:你自己去就不说了,我俩儿子万一也回不来,你让我怎么办?
一心想去前线的杨菊苹不依不饶:“前线有多少中国人牺牲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还怎么打赢仗?”
就这样,她撇下几个孩子,丢下一份遗书,踏上了赴朝之路。
六七十人,坐着十轮军用卡车,为了躲避流弹,车子只能夜间行走,在路上的一个月里,一直没水洗漱,这个曾经风靡十里洋场的漂亮女子,咬紧牙关挺了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却让她见证了生死。杂技团的一位演员,眼睛被炸飞,在舞台下方观看演出的志愿军战士,明天过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这些反而让杨菊苹不再害怕了。她看到朝鲜小孩大冬天里穿着破旧的单衣,就把自己的毛衣脱给了他们穿。她的脚扭伤了,但一想到那些可爱的志愿者,仍然忍痛坚持演戏。
她和其他演员冲过炮火封锁区,在前线的舞台、广场和坑道里,为战士们演出了六百多场节目,从医院,到前线,到战壕,枪林弹雨,四处奔波。
将近四个月过后,载着一行人的火车终于停靠在武昌站。
杨菊苹的小儿子郭伟还记得父母亲穿着军装神气威武的样子,当年在洪山宾馆举行宴会时,湖北省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拍着郭伟的脑袋说:“小鬼,没想到你爸妈还能回来吧?他们差点就没能回来。”郭伟这才明白,父母的这场久别,原来是去了“生死一线”。
从朝鲜回来以后,杨菊苹做了一场手术,医生说,是因为长期颠簸引起的。
■十年“文革”
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后来活下来再去看,能活着过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文革十年,对任何一个亲历者来说都是一场浩劫。杨菊苹也没有躲过。
郭伟记得1966年的夏天,他从外地回到家里,为他开门的母亲“一直弯着腰,90度,根本没有去看门前站的是谁。”看到母亲如此,郭伟吓得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杨菊苹纳闷,“红卫兵怎么会掉眼泪?”这才抬起头来,母子两人相拥而泣。
那一段时间,丈夫郭玉昆被打入牛棚,她也被戴了“三名三高”帽子。“从来不敢抬头看人”。
那场斗争里,她和郭先生的名字都被红卫兵贴了大字报,“一个字就有一张报纸那么大,挂在家里的房门和墙上。”说起当时的往事,杨菊苹几乎没词继续,“那那那,说不成……”
无休止的批斗和侮辱,对身心无限制的摧残,亲人、朋友、师生之间的背叛,一时间,让很多人无法承受,选择了跳长江大桥结束生命。傲气的杨菊苹也一度打算在这样的压抑和绝望中告别世界,“一了百了”。那天,当她准备好从窗口一跃而下的时候,恰巧被剧作家王珂先生看到,一把拉住了她:你要是这样了,孩子们怎么办?
杨菊苹犹豫了。尊严重要,自己骨肉更重要,经过王珂先生苦言相劝,她终于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后来活下来再去看,能活着过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杨菊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