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连成学员十几岁演的戏,比现在有些京剧研究生会的还要多”
富连成“连”字科学员合影。
为纪念京剧科班“富连成社”成立110周年,国家大剧院举办了“富社重光”艺术展览,通过详实的图文史料、书籍、唱片及京剧大师们曾穿过的“行头”,全面、立体地展现了“富连成社”连绵百年的厚重底蕴。 本报记者 李继辉摄
为纪念京剧科班“富连成社”成立110周年,国家大剧院在“五一”期间上演全部《群英会》。虽然有孟广禄、朱强这样的名角,但剧场并没有坐满,让这个纪念演出显得有些孤独。从大剧院往东南方向千余米,就是广和剧场,这个曾经专属富连成的剧场,如今还在等待重修回归……
富连成,中国京剧史上最重要的教育机构,曾培养出侯喜瑞、雷喜福、马连良、谭富英、叶盛兰、袁世海等大师,并吸引梅兰芳、周信芳带艺入科。在京剧没有大师、发展乏力的今天,我们纪念富连成到底在纪念什么?又忽略了什么?
[传统富连成]
马连良 教室→舞台→开宗立派
1909年1月,父亲马西园把还没满8岁的马连良送进了科班“喜连成”(初名喜连升,后改喜连成,1912年更名为富连成)。
在科班,甭管年龄大小,练功都不打折扣。马连良每天早晨6点起床练功,然后吊嗓子学戏,午饭后有演出的排队上戏园子,没有戏份的继续学戏练功,直到晚上10点才睡觉。日复一日,相当枯燥。但正是在这样严苛的培养下,马连良打下相当扎实的基础,成为科班出类拔萃的小童伶。
1910年,谭鑫培、陈德霖和贾洪林三位大家联袂演出《朱砂痣》,需要一个娃娃生,点名要喜连成派个小演员。几位老师一合计,决定派入科仅一年多的马连良配戏。但见这位10岁的小孩,不慌不忙、从容不迫间,居然就把一场重要演出给拿下了,赢得大师们的交口称赞,认定他将来必会成为一个“角儿”。
到1914年再度排演《朱砂痣》时,马连良已成为主角之一。随后,他成为富连成的当家老生;1917年3月,入科8年的马连良出科,到福州搭班演出一年;1918年,因嗓子倒仓①,马连良重新回到富连成坐科;1921年底,马连良再次出科,开始走南闯北;1924年,与周信芳在老天蟾舞台合作演出,轰动上海;1927年,马连良开始自己挑班挂头牌。
(讲述者:富连成创办人叶春善之孙叶蓬)
[现代京剧教育]
殷继元 教室→排练厅→研究生→?
从5岁开始学戏,我觉得最苦的日子是在北京戏曲职业艺术学院上中专的日子。早晨七点多出晨功,每天都觉得睡不够,调皮的时候还会被老师“修理”,动作做不到位,学得慢了,老师都会用刀坯子打。但中专期间也是我成长最快的时间,每个周末都会参加学校的“双休日百场演出”,还随学校多次前往欧洲演出。
到了大学,日子就好过多了,不用再出晨功,练功全凭自觉。学校一般安排上午上文化课,下午是专业课,晚上则根据学习进度排戏、练功。但上舞台的次数却少了许多,一年不过是数得过来的几次。临近毕业,我选择继续读研究生,京剧太深了,越学就越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少。我今年19岁,还没想好毕业后干什么,也许进剧团,也许当老师,这些都不会按照我的意志来,我只能尽量努力。
(讲述者:中国戏曲学院京剧表演系大四学生殷继元)
师父怀揣传道心 练功毯连着台毯
“今后没有富连成的人,全国的剧团就开不了锣!”富连成成立之初,叶春善夸下的这句海口,在后来被证明并非虚言。创建于1904年的富连成,在中国传统京剧教育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总结前辈科班教育的经验,结合京剧自身的特点,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成体系的京剧教育方法,开启了中国京剧的“富连成时代”,被称为“中国京剧的黄埔军校”。
说起京剧科班,人们对电影《霸王别姬》中学员挨打的情景记忆犹新。但在中国时局动荡不安的二十世纪上半叶,富连成如果光靠“打”不可能仅用44年时间,就培养出喜、连、富、盛、世、元、韵、庆八科,共七百多位顶尖人才,整理、排练、创作剧目四百余出。叶春善的孙子、著名老生表演艺术家叶蓬回忆说:“富连成的演员基本功最扎实,那都是坐科时打的底子。早晨六点开始出早功,训练的场地非常简陋,就是一个大罩棚,冬天里面别提多冷了,可大家练起功来就不觉得冷了。”
叶蓬将富连成的成功总结为:二宗、十则、一罩棚、一台口、抓厨房、夜查铺。其实就是老师们在掌握了替祖师爷传道的宗旨基础上,制定了严格的班规,提供足够的舞台实践,还有老师对学生十分关心。
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认为,富连成成功的前提是它强大的师资力量,所有被富连成聘请来的老师都是被公认为出类拔萃的演员,有的先生只有一出戏技压群芳,就为这一出,富连成也会诚诚恳恳地请他来,以此来保证富连成学生所学的每一出戏都是当时的顶级之作。这其中,最关键的人物是京剧史上著名的丑角宗师萧长华,他有“丑戏万派之源”的美誉。年轻时便与谭鑫培同在一个戏班,从谭鑫培这一代再到梅兰芳、马连良这一代,他曾与两代顶级艺人们长期合作。除丑行外,萧长华对其它各行当的最精妙处也了然于心。1905年,27岁的萧长华应叶春善之约,出任富连成总教习,开始长达36年的教戏生涯。其间,为了专心教学,他硬是舍弃了丰厚的演出收入,辍演8年。在叶春善和萧长华等师辈的心中都有一个信条:替祖师爷传道,不谋私利。这使得他们能够放弃丰厚的收入和舞台上的光彩,而专心于教学,也是京剧传统教育以德化人的亮点。
有了好的老师,还要有好的舞台,必须“踩台毯见观众”,学生才能知道自己的长短。叶蓬说,富连成里都是“大带小”,新学员入科之后不久,就要随学长们一起去“馆子”(到戏园子进行商业演出)。新入科的学员,都必须跑龙套,而这也正是学员们梦寐以求“偷戏”的好机会。潜移默化中,学生们增加了舞台经验,熟悉了台上的场面调度,对今后学习、演戏都有极大好处。
富连成自组建之初就有自己的台口,从最早的广和楼,到后来的华乐戏院,乃至大小堂会,每年除了封箱的那几天,学生们都要在舞台上摸爬滚打。“可以说,富连成学员十几岁演的戏,比现在有些京剧研究生会的还要多。出人出戏其实并不神秘,也没有捷径,关键就是打好基础,多练多演。”叶蓬说。
“只要进了富连成,甭管你自身条件怎么样,最后都能吃上京剧这碗饭!”傅谨介绍,因为科班训练苦,往往只有穷苦人家吃不起饭才把孩子送来,因此富连成招收的学员水平参差不齐,但人才成功率很高。“现在的学校恨不得招生的时候就按流派招,但富连成的学习内容都是‘通大路’的,学员入科后并不按流派学习,也不学猴戏、钟馗戏这种比较个人的戏,而是让所有学员打下扎实的基础。有没有后劲、能不能成为大师,就要看你出科以后自身的努力了。”有天赋善学习的自然能成角儿成腕儿,即使有的不能演戏了,也可以在后台工作,从富连成出来做“把场”②的,也比外头的要好。
更难得的是,叶春善和萧长华还都颇具慧眼识英才之能。叶盛兰因为扮相好看,刚入科时学的是花旦,但萧长华看出他身上有一股子英朗之气,指点他改攻小生。就是这么一个调整,不仅催生了叶派小生,还开创了小生挑班的先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老师,许多著名的梨园世家,明知坐科之苦,也像穷人家一样,把孩子送入富连成学戏,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谭、裘两家。谭富英从小便被祖父谭鑫培送入富连成,而谭富英成名后,又将儿子谭元寿送到这里;著名花脸裘桂仙的儿子裘盛戎、裘世戎也都是打小便到了富连成。谭元寿之子、北京京剧院老生演员谭孝曾回忆说,谭元寿刚到富连成时,谭富英特意交代老师要对他另眼相看,“挨打的时候,要是别人的双份。”虽然没少挨打,但谭元寿依然念念不忘科班的好。“要是现在还有富连成,我和儿子谭正岩肯定还得被他老人家再送到科班去。”谭孝曾笑着说。
戏曲行话
①倒仓:青春期“变声”过程,是京剧专业演员职业生涯的重要时期,过渡不好嗓子就“废”了,再不能唱戏了,很多人倒仓失败后从事了其他相关工作。
②把场:演员演某一剧目因经验不足等原因,由师长在侧幕照应把关,以稳其情绪。有时演出特注明由某某名人“把场”,既抬高演戏演员的身价,又借此招徕观众。
基础教育根基差 实践太少难上台
“我们是学历教育,没有科班班主那么多自主权”
“为什么富连成一个私人科班能培养出那么多开宗立派的大师?”身为中国戏曲教育最高学府——中国戏曲学院的老师们常常要面对这样的疑问。“别说大师了,现在有的戏曲专科大学毕业生,连合格的演员都不能算,学了十几年戏一共就会那么三出半,来到院团还得重新回炉再培养。”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团长李宏图对许多年轻演员“有学历没能力”的现象意见很大。
这其中既有基础教育的缺失,也有体制之困,时代之惑。
今年中国戏曲学院京剧系表演专业招生,计划招生50人,报名人数才139人,“全国的京剧表演中专毕业生,今年也就180人左右,而全国各高校计划招收的京剧表演专业人数,甚至超过中专毕业生人数。”中国戏曲学院京剧表演系前任系主任张尧说,富连成七年坐科其实就相当于如今的中专。因为京剧教育成本高、见效慢,许多中专学校京剧专业近年都隔年招生,或干脆停办,开设舞蹈、表演等热门专业,导致高校京剧表演专业招生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为了抢生源,有些学校就借助“地方保护主义”来限制学生报考外地高校。
要从这原本不多的候选人中选出优秀人才进行高等教育,真是难上加难,“今年我们看上好几个条件不错的男孩子,可是基本功却一塌糊涂,有的人连台步都不会走。”张尧说,许多院团都怪戏曲学院毕业生基本功不扎实,应该增设基功课,“可是基本功练习应该是中专完成的,大学是提高教育、精英教育,要还是专门开课练基功,就更没有时间学戏了。”中专教育没完成的到大学来补课,大学没完成的再到院团补课……京剧表演教育从开蒙到中专再到大学、研究生,都是环环相扣,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会拖累下一个环节的学习,影响整个职业生涯。对于基本功的缺失,张尧总结还是传统文化不被重视、传统艺术生存困难所导致,“一个戏曲学院本科毕业生,学了十几年的戏,毕业后一个月工资不过两三千块,刚够租房子、吃饭,根本没法成家立业。这样一个注定清贫的行业,能有多少人愿意学?学的人又有几个有动力?没人学这门艺术,水平怎么能提高?”
此外,用普通教育模式要求京剧教育,则是当下京剧表演教育中被吐槽最多之处。
富连成科班教育中没有文化课,的确是其最大“软肋”,而中国戏曲学院本科教育中,文化课与专业课学习时间几乎对等,也令业内发出颇多质疑之声。在2007年的一次评估中,戏曲学院的戏曲专业老师竟然比其他科的老师还少。对于这些,戏曲学院的管理者也很无奈,“我们是学历教育,不可能跳出体制,也没有科班班主那么多自主权。”张尧说。
“我不知道,一个唱京剧的花那么多时间学英语干什么?”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的谭孝曾直截了当地说。傅谨则认为,艺术教育有其特殊性所在,但现在却按照普通高等教育模式要求办学,学校的软硬件设施、师生比例等考评标准都和普通高校是一个标准,“文化课的学习固然是培养大师所必需的,但却挤占了成为合格演员所需要的时间和精力,学校毕竟还是培养合格人才而不是大师的地方。”
和富连成的学员在舞台上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历程不同,因为时间、师资问题,许多专业戏曲学校的毕业生,最缺的就是实践。比如在中国戏曲学院,只有每学期考试平均分在90分以上的学生才有彩排机会,而且也就是一折戏。去年刚刚从中国戏曲学院毕业到北京京剧院的张茜说,她专业课每次都能达到90分以上,四年下来也不过就四五次排戏机会,很多同学甚至一次机会都没有。张茜今年参加了北京京剧院青年演员擂台赛,虽然是优秀毕业生,但在大学从没有排练、学习过整出大戏,演过最长的戏也不过三四十分钟,一下子要排两个多小时的《锁麟囊》,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座难以攀爬的高山,“你不知道嗓子能不能承受,体力够不够……”
可喜的是,2010年中国戏曲学院推出了新的人才培养方案,课程设置更多地像专业课倾斜。原来一周8节的英语课,缩减到4节,一周4节的政治课缩减为两节;同时增加了专业基础课,以及书法、绘画等与戏曲关系密切的科目。张茜说,课程改革后能明显感觉留给练功、排练的时间更多了,而且新增的课大家也都非常喜欢,“从来没见书法、绘画课有逃课的。”
在殷继元和张茜眼里,富连成时代是京剧演员的黄金时代,他们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穿越到那时,在那样的大舞台上叱咤风云,“虽然科班会挨打,可是我的理性告诉我,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挨打也得承受着。”殷继元说。
“《文心雕龙》归纳出‘望今制奇,参古定法’,恐怕我们对待传统还需要再多几分诚恳。”叶蓬认为,出人出戏就是检验京剧表演教育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富连成的成功已经被肯定,当我们赞叹历史的时候,还需要更好地反省当下。
记者后记
传统艺术教育 一条大河怕断流
“虽然京剧教育对传统的继承不尽如人意,但我们已经是中国艺术教育中对传统继承最多的了,再放眼看看美术、音乐,都几乎与传统教育割裂,大家、名家也是少之又少!”傅谨这一番话听起来是戏曲从业者的一点小骄傲,但仔细琢磨却是一个文化工作者,对中国传统艺术教育全面失守的痛心。
当戏曲告别黄金时代时,中国的传统音乐和绘画其实也在谷底盘桓良久,三者的没落都与教育模式的改变有着紧密联系,都有些“忘本”。戏曲学院按照西方高校教育模式考核已是改革开放后,而中国的音乐教育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开始以欧洲音乐教育为核心,当时的革新派认为,必须改掉包括中国传统音乐在内的所有旧文化。近百年延续下来,传统古乐被束之高阁,与“陌生”相连,反之,西方音乐元素被甘之若饴,甚至被误认为是中国的传统。比如,我们熟知的《两只老虎》,很多人都以为是民谣,殊不知它有着地地道道法兰西血统,根据法国儿歌《约翰弟弟》改编。黄埔军校的政治教官甚至将它重新填词改为《国民革命歌》,而这首歌一度还成为“代国歌”。美术教育同样如此,延续了几千年的“父子相传,师徒相授”的传统教育模式,曾经催生过何等灿烂的艺术作品,但在近百年来也逐渐被遗弃,而以西方教育模式代替。
传统就代表落后吗?回望传统音乐教育,自有其先进之处,在教育观念上它强调“礼”“乐”互补,强调音乐教育与道德教育互相渗透,强调以情动人培养高尚德行,强调受教育者对音乐作品的全身心参与体验。这种教育模式是独特的,也是适合中国音乐传统的,还被证明是成功的,我们为什么要放弃呢?如果我们把土壤更换了,耕种的方式改变了,又怎么能够培养出我们自己的音乐人才呢?当然,提倡传统教育不是摒弃、排斥外来文化,任何文化的滋养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只是我们要在坚持艺术本体的前提下,再谈向先进文化和模式借鉴经验,而不是生硬地移植、嫁接。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中国传统艺术教育就像是一条宽阔、源远流长的大河,几千年来滋养着中国人,中国文化曾傲岸于世,中国画、中国音乐、中国戏曲独树一帜。但这条大河一旦被外力断流,想要重新恢复何其艰难。这是我们的艺术教育今天应必须面对,并加以改变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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