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京剧院的演员正在西南大剧院表演《乾坤福寿镜》。这里每逢周五都有演出,但知道的人很少
在云南,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京剧面临着人才储备和演出市场的双重萎缩。这不仅是时代变迁的原因,也与京剧艺术和当代商业运作模式“脱节”有关。
艺术家眼中的云南京剧窘境
虽然观众寥寥,但谢幕时,演员依然面带微笑,合掌感谢台下的观众 记者 文若愚
一名演员正在化妆。京剧院的演员最大的已快退休,最小的也近三十,“青黄不接”是个尴尬的问题
虽然票价低廉,但在剧院看京剧的观众也很少,且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剧院里随处可见空座
观众稀少,市场疲软,宣传力度不足,继承技艺的人才青黄不接。困窘实实在在地摆在云南的京剧艺术家面前。
11月18日,第十三届亚洲艺术节在昆明开幕,亚洲的艺术家和学者们齐聚春城,昆明的艺术气息一时浓郁起来。
艺术的生命在于,它是从丰富且充满活力的现实生活而来。当一门艺术被宣告为“遗产”,是该喜还是悲呢?
差不多3年前,2010年11月16日,京剧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符号的国粹,京剧曾在昆明盛极一时。但如今,许多昆明人已经忽略了京剧的存在,京剧的受众急剧缩减,不要说年轻人,就是中老年人也不多了。
戏迷匮乏,京剧市场疲软。即便是跻身国家重点京剧院团的云南省京剧院,最年轻的演员也已步入而立之年,人才青黄不接。如何振兴京剧、普及京剧,是摆在昆明乃至云南的京剧从业者面前的一道难题。
辉煌的过去,尴尬的现在
云南省京剧院曾是11个“全国重点京剧院团”之一,拥有大批名角。尽管历史辉煌,但今天的昆明人对京剧已感陌生。
在连接宝善街的一条小巷子边,“云南省京剧院”的牌匾被路旁斜生出的树枝挡住了一大半。要不是从巷子里传出来的吊嗓子声和胡琴声,很难发现这个50多年前就存在的京剧院。
1960年,由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昆明军区国防京剧团、云南大戏院、昆明劳动人民京剧团合并,组成了云南省京剧院。第一任院长是刘奎官,他与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等7位著名京剧表演家被誉为京剧界的“八骏马”。
在之后的岁月中,云南省京剧院立足云南,运用京剧艺术形式反映地域文化及少数民族的历史现实生活。京剧院的老艺术家们经常去各州市的村寨体验生活,搜集少数民族素材,创演了大量反映云南各少数民族生活的剧目。先后创作、改编和上演了《通天犀》、《战洪州》、《盗库银》、《铁弓缘》、《多沙阿波》、《黛诺》、《娜蒂秀》等一大批优秀剧目。
为了加强艺术力量,湖北来了关肃霜,香港来了于素秋,连老生泰斗马连良也应邀从香港来昆明作短期演出。据说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也来过昆明演出,剧场爆满、一票难求的局面时常发生。
1964年,周恩来总理在看完关肃霜表演的民族京剧《黛诺》后,高兴地说:“你们在云南,适合演民族戏!”
得到了总理的赞扬,云南省京剧院更加努力,在传统京剧的基础上不断探索创新,排演新的民族京剧,形成了云南京剧独特的艺术风格。
云南、陕西、武汉、上海和北京是当时中国的五大京剧重镇。京剧在云南的那段辉煌时期,甚至全国的票友都知道,在云南有一支民族特色鲜明的京剧队伍,让票友耳目一新。经历了几十年发展后,云南省京剧院跻身全国11个重点京剧院团之列。
尽管有着辉煌的发展历史,但如今,京剧的丝弦却让不少昆明人感到陌生。在本报记者所做的100份“关于京剧在昆明的发展现状”抽样调查问卷中,有86%的本地受访者表示“从没在剧院观赏过京剧现场演出”。90%的本地受访者表示“家庭及所处环境没有观赏京剧的习惯”。
每逢周五下午2点,云南省京剧院的演员们在位于东寺街上的云南滇剧院开唱,婉转之曲调伴以优美文辞,精雕细刻的身段配以多愁善感的表情。一个唱腔千回百转,一件蟒袍镶金绣银。
台上演员们卖力演出,但台下看客却稀稀拉拉,剧场上座率不及1/10,且大多数是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好不容易在剧场里找到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问,却是滇剧院的小演员,来看京剧是为了学习。
71岁的老戏迷尹文水端坐在台下,看到高潮处忍不住拍手鼓掌。单薄的掌声还没来得及传到前排座,就被锣鼓声湮没在空荡的剧场上空。
作为关肃霜时代的老戏迷,尹文水从小就开始迷京剧,看了几十年的戏,还曾和著名关派创始人关肃霜同住一个大院。一提到当年昆明的京剧演员阵容,尹文水的声音立即提高了八度:
“关肃霜当年在昆明是红极一时啊!她18岁来昆明,是个多面手,文武花旦都行,青衣也拿得起,还演小生。一来昆明就推出《大英节烈》、《红娘》和《金山寺》,好像还有比较海派的《新十八扯》和《新盘丝洞》。她的武功可是真了不得!”尹文水感叹,现在在云南再也看不到关肃霜当年那般精彩的演出了。
“现在京剧院的演员也还行,还是有几个很不错的。但跟关肃霜那个时代比起来,真的差远了。其实也能理解,以前关肃霜唱戏,一个月的工资是500块,在当时比国家领导人的收入还高,后来她还一直主动要求降工资,降了几次。你看现在这些演员,他们才拿多少钱?” 尹文水摇摇头,边说边撇嘴。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票友说,以前省京剧院的演员都是他们追捧的偶像,但现在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很多演员闲时在外面搞副业,不像以前的老演员一门心思演戏。”
不过,能在滇剧院看到京剧,对尹文水来说无疑是晚年生活中的乐事。老人是一个月前路过滇剧院,偶然发现这里在表演京剧。此前,他不知道昆明哪些地方还能看到京剧表演,只能每天守着央视11套戏曲频道过瘾。
但让尹文水感到痛心的是,现在一场戏的票价“实在太低了”。“最便宜的10块,最贵的30块,但其实不买票都可以进来,随便坐哪儿都行。我都不忍心买十块、二十块的,真是糟蹋了京剧,这可是国粹啊!但是卖贵了,就更没人看了。”他叹了口气。
苦尽,甘不来
台上演员已是中年,而年轻戏迷寥寥无几。“如果再不培养年轻观众,等这些老戏迷走掉了,京剧可能也就完了。”
这天演的是尚派代表剧目《乾坤福寿镜》,谢幕时,演员们两个多小时的卖力演出换来了台下稀疏观众的热烈掌声。剧终人散,演员们在后台边卸妆边总结这天的演出,言语中满是掌声带来的欣慰。
今年42岁的京剧演员李光军在《乾坤福寿镜》中充当跑龙套的配角。演出间隙,他和几个年纪相仿的演员坐在休息室里抽烟,每隔一会儿就出去看看演到哪儿了,还有多久该轮到自己出场,虽然是跑龙套,但也丝毫不见得有什么马虎。
李光军是河北人,1992年作为特殊人才引进,进入云南省京剧院工作。他自小接触京剧表演,至今从事京剧表演已快三十个年头了。
说起京剧,李光军从清朝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京剧的发展史、对京剧艺术的理解,以及学习京剧的经历和感悟。而说到京剧的现状,李光军吸了口烟,表情凝重。
“我们京剧院的演员都是从小开始学习京剧,到现在几十年,吃了不少苦,但观众人数一天比一天少。感觉我们的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
虽不满于京剧日渐式微的现状,但他感到非常无奈。“现在这个时代变化快,人们的需求也不一样了,生活节奏也快,谁还有耐心来听你唱完一出戏?再加上我们宣传也不够,看戏的人只可能越来越少。”
作为国家二级演员,李光军的各种演出比赛得的奖状“有一大摞”,但面对房贷、养孩子这样的问题,每月微薄的工资让这个京剧演员感觉“苦尽,甘不来”。
“如果再不培养年轻观众,等这些老戏迷走掉了,京剧可能就完了。”李光军非常担忧京剧的发展,但他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即使京剧可能会消失,但只要还存在一天,我就尽职表演一天。”
当谈到是否会让自己的后代继续从事京剧表演时,李光军就像电影《梅兰芳》中梅兰芳的大伯一样,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再踏入梨园行。
同样来自河北的青年演员宁国旺是个80后年轻人,30岁的他在省京剧院算是年轻演员,从戏曲学校毕业后来昆明工作十多年了。“我们读书那会儿,从我这届开始涨学费。学习京剧本来学费就贵,学校还一年涨一千,练功也苦,人家说这是花钱找罪受。”毕业后,一些同学看到京剧日渐衰落的现状,纷纷转行;但出于对京剧发自内心的喜爱,宁国旺一直坚持到现在。
“我有时想,是不是等到现在的年轻人慢慢上了年纪,也就会沉下心来开始接近京剧、欣赏京剧了?”宁国旺手托着腮帮子沉思。
“振兴云南的京剧需要时间”
“东西都是好的,但是别人不知道。在宣传上没下功夫。京剧院需要营销,树立自己的品牌形象。”
作为云南省京剧院最年轻的领导,30岁出头的副院长朱福师承于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叶少兰,是目前京剧舞台上不可多得的文武小生人才。去年,朱福在北京、天津的专场巡演场场爆满,演出三天,吸引北京近4000名观众,一度出现一票难求的场面。
提到自己的学戏之路,朱福说,曾经和自己一起在中国戏曲学院附中求学的同学,如袁泉、马雅舒、孙莉等著名影星都在附中毕业后转行学习戏剧表演,而且家人曾经也劝自己放弃京剧。“我本身专业就很好,也喜欢京剧,所以一直把这项事业视作我的生命。”
谈及云南省京剧院,朱福充满自豪。“省京剧院曾经是全国京剧院的‘五虎上将’之一,是有根基的。咱们以关派命名的大旗,全国独树一帜,以滇派京剧创作的民族题材,用京剧的形式来演绎民族文化生活,也是云南京剧院首创。”
但朱福也承认,尽管省京剧院根底雄厚,不乏优秀演员和剧目,但只是把重心放在业务方面的发展,忽略了树立自己的品牌形象,导致在昆明甚至整个云南,大众对京剧院和京剧在滇的现状知之甚少。
“京剧院需要营销,树立自己的品牌形象。东西都是好的,但是别人不知道,在这方面京剧院确实很薄弱。三年前,我们搞了50周年院庆,舞台演出下了很大功夫,但是社会反响很小。在宣传上没下功夫,都没什么人知道,很遗憾。这也是我们在思考的问题。”
提到全国其它省市对于京剧发展的成功经验,朱福认为上海做得比较好。“戏还没排就开始立项卖票了,海报、服装造型都出来了,还有宣传画,新闻发布会也开。有演员如果获奖,马上利用这个机会安排专场,进行宣传,召集年轻的戏迷、观众来看。云南在这方面确实做得不够好。”
朱福告诉记者,省京剧院其实已经开始“发力”了。为了培养云南京剧的新生力量,省京剧院去年委托中国戏曲学院附中,为云南定向培养50名京剧专业艺术人才。根据协议,招收的学员学制6年,中专文凭,上学期间享受国家免收学费的优惠政策。学生毕业后,云南省京剧院择优录用。
“还是需要时间、需要过程。一个单位、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领导要转变观念,适合事物发展的经验就要吸取,解放思想是全方面的,不是光排几出新戏就行。”说到未来,朱福说,自己对京剧院的发展依然满怀希望。
“转正”困难的京剧少儿班
为传承京剧艺术,云南省京剧院的老艺术家们费尽心血办起了少儿班,成绩颇佳。但这个班一直无法挂牌,老师们烦恼不断。
几乎每个周末,6岁的吴博熙都会由57岁的奶奶带着,到云南省京剧院学习京剧表演。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两年,只有京剧院演员们加班,需要使用排练厅时除外。
京剧少儿班的10名老师全部是省京剧院已退休的老艺术家,最年轻的也已65岁了。少儿班老师、云南京剧院退休演员高金保介绍,这个班成立于1993年,由云南京剧院退休老干部刘美娟和多位云南京剧名家一起组建。“(办这个班)就是为了振兴京剧,培养京剧下一代。”
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老艺术家们一直在为喜爱京剧的孩子们免费教学。他们不图名利,只为传承京剧艺术。
“老师们自筹资金,白手起家,场地是京剧院免费提供的,但没有经费,演出什么的都要花钱。”像这样维持了几年之后,京剧少儿班才开始收取微薄的培训费。直到现在,周末上午的培训费也仅是10元钱/小时,费用全部用来“参加比赛、租用或购买演出服装、给老师们补贴来往路费”。有时候,租不到适合孩子穿的演出服装,高金保还叫上老伴一起,亲手为孩子们缝制。
组建20年来,京剧少儿班培养了400多个喜爱京剧的孩子,并向中国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等专业院校输送了众多京剧人才。在去年选送到中国戏曲学院附中定向培养的50名学员中,就有13名学员是京剧少儿班选送的。小学员们也很争气,多次荣获国家级京剧表演奖项。
尽管成绩显著,并且为京剧在云南的发展和传承都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少儿京剧班一直以来都面对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京剧少儿班的挂牌无法落实。因为没有正式挂牌,小学员们每次出省演出,身份都只能挂靠在一些传媒公司,“我们的孩子参加比赛还得用其它机构的名义,20年了!”今年74岁的高金保一提到京剧少儿班挂牌的问题,就忍不住抱怨。
为了能有个合法身份,高金保和少儿班的老师们奔波了十多年,骑车去各部门咨询、办手续,但总是无功而返。“要么就是要求培训的老师需要有什么样的文凭,要么就是注册资金要达到多少,然后就说我们没有注册资质。”
平均年龄70岁的老师们想不通,自己有一身过硬的本领,也有几十年的京剧表演舞台经历,为什么还需要一张文凭来证明自己有教小孩子学京剧的资格呢?
尽管云南省京剧院出于对老艺术家们的尊重和对传承京剧艺术的支持,为少儿班免费提供场地,但没有固定培训场地的尴尬始终存在——一旦周末京剧院有排练安排,京剧少儿班就只能停课。这对于需要长期日积月累练习的京剧小学员们来说,无疑是有很大影响的。
没有挂牌,没有正式名称,少儿京剧班就不能对外宣传和大张旗鼓地招生。“我们的这些孩子都是家长们口口相传,慕名前来学习的。没有正规身份,我们不能像其它培训班一样宣传。”高金保觉得,挂牌问题迟迟不解决,让退休老演员们感到无力和沮丧。“如果一两年内这些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我们这批老人可能也坚持不下去了。毕竟我们年龄也大了,虽然教学上的问题我们能够克服,但经不起这些杂事的折腾了。”高金保摇着头感慨说。
这些话语,排练室里正在吊嗓子、翻跟头的小学员们并不知道。这里没有了,偌大的昆明还有哪里可以提供这样的条件,让他们继续学习京剧?孩子们不知道,老艺术家们也不知道。
让尹文水感到痛心的是,现在一场戏的票价实在太低了。“最便宜的10块,最贵的30块,但其实不买票都可以进来,随便坐哪儿都行。我都不忍心买十块、二十块的,真是糟蹋了京剧,这可是国粹啊!但是卖贵了,就更没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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