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在海峡两岸生根,既属自然,也是“历史遗留问题”。与其他以方言为基础的地方戏曲不同,京剧从来最受统治阶层的推崇,从来最爱演绎战争渊源,背负“传承中国古典文化”的沉重声名。再加上地方文化的根基、人口流动的倾向,一切注定了京剧重镇终于落在两岸的政治与文化中心——北京与台北。
乍看上去,京剧在两地受到的待遇判若云泥,好比一对双胞胎一个由亲娘抚育,另一个却受后母教养。其中种种光彩和辛酸,几乎都是摊在面上任人评比。
例如今年年初,距新编京剧《德龄与慈禧》在香港艺术节上演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从香港来到北京的总导演毛俊辉,皱着眉头看完了该剧的复排。排练结束后,他找到主演袁慧琴,对着这位国家京剧院三团的台柱、素有“千面老旦”之称的名角说了一句:“这样不行啊!”
“他们都是非常好的演员,可是我一不盯着,他们就会回到那种程序化的表演方式里。”毛俊辉举了个例子:剧中,饰演慈禧的袁慧琴有一大段教训光绪、表白人母心迹的唱段,演出时,她在此处尽情挥洒自己出色的唱功,响遏行云地把一个的母亲含辛茹苦唱了个淋漓尽致。可是,唱得好听就是好戏吗?
“她忘了,慈禧可不仅是个母亲——她对着当皇帝的儿子历数"我多爱你我对你多好",这话里可是讲着条件,带给对方压力的......演戏,唱得好听是不够的!”毛俊辉说。靠着这样一句念白一段唱地磨,一个月后国家京剧院的演员们来到香港演出,戏票开售两天就已售罄。在庆功宴上,有演员们向毛吐露:“这个戏让我们找回了久违的创造和领悟一个戏的劲儿!”
然而,成立已逾六十年的国家最高京剧表演团体的演员,为什么要等一位香港的戏剧导演来帮他们找回演戏的感觉?
作为香港戏剧界的桂冠导演,毛俊辉自己也颇钟情戏曲,尤其是京剧。曾坐科八年专攻梅派的他,除了与驻扎北京的国家京剧团合作,也常常与台湾京剧创作人交流。正所谓旁观者清,琴鼓与皮黄之下,两岸京剧界的种种不同境况,多多少少落进了这位资深票友的眼中。
就拿与他合作《德龄与慈禧》的中国国家京剧院二团、三团来说,两团加起来共有145位演员,国家京剧院演员总数更是超过两百人,且都是从中国戏曲学院、北京京剧院及各地京剧院中千挑万选上来的精英。有了这样的人才基础做后备,毛俊辉在导演时调配角色处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而见惯了北京的人才济济,台北京剧界在用人方面的窘迫就更显刺目。台湾唯一的公立京剧表演团体——国立国光剧团,总共只有三十余位全职演员;有一次,国光的艺术总监王安祈甚至笑着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我们剧团是没有净行的,你发现没有?——我们是一个没有花脸的京剧团!”
台北的国光剧团,一部年度大戏的平均投资还不到一百万人民币,其中政府资助的份额仅仅过半;吴兴国夫妇支撑的“当代传奇剧场”,只有八位驻团演员;由辜氏家族资助的“台北新剧团”,采用驻团、外聘结合的人事双轨制,每年的演出任务还相当繁重。相比之下,近年来与北京的国家京剧院的合作,毛俊辉几乎无需顾虑成本。2008年,国家京剧院年度大戏《赤壁》,号称投资有千万之巨;国家京剧院拥有投资1.1亿人民币的梅兰芳大剧院。作为中华民族传统艺术的瑰宝,连十年动乱时都处于文化创作和政治宣传的中心的京剧,在自己的老家北京能享受这样的尊荣和待遇,天经地义、不足为奇。
在台湾,曾经因国民政府南渡而被改称为“国剧”的京剧,并没有“国粹”、“国宝”的护身符。这西皮二黄、京胡檀板的根,并不在这边界模糊的小岛上。对此,国光的总导演、自己也做过净行的李小平,虽然已获得台湾文艺界分量最重的“国家文艺奖”,却也只能笑着自嘲一句:“像我们这样带着京腔的口音,在台湾也是要受歧视的!”
京剧在台湾起起落落,只能靠着本土市场找到本土年轻观众和自己身上那份戏。新编京剧在多媒体互联网时代站稳了脚跟。拿国光来说,进剧场看新编京剧的观众中有百分之七十都是年轻人。这海峡另一边的螺丝壳里做出的道场,倒引起了大陆同行们的注意。曾誉为“中国当代最好的老生”的王佩瑜,就在赴台交流多次后如此感叹道:“台湾的一些演员特别会演戏、会思考,也别擅长在程序规范之外塑造人物。他们有演戏的感觉,这一点比我们强”。
京剧小生温宇航在北京、纽约和台北辗转献艺二十余年。曾在北方昆剧院工作十余年的他在2010年正式签约国光,落户台湾,成为台湾国光剧团驻团演员中唯一一位北京人。
“从"北昆"出来我就没想过回去。国内的院团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我比较喜欢自由。”在温宇航眼中,京剧在台湾的不景气,却反衬出了一个更为不可思议的事实:脚踩台湾的遍地荆棘,京剧不仅未死,还细水长流地活过来了。
“台湾人文情怀重,人情味浓。其氛围投射到舞台呈现上,能对人心灵深处有探索和表达……要说演传统大戏,那台湾就吃亏了;必须扬长避短,发展出另一套表演艺术上的风格——内地的演员技巧好,嗓子火爆,台湾是做不到;可《金锁记》这样的戏,北京的京剧院恐怕也做不出。”
温宇航所说的《金锁记》,是国光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现代京剧。自2006年首演以来,被认为是完美诠释了张氏文学的《金锁记》而红遍海峡两岸。该剧与国光的《三个人儿两盏灯》《阎罗梦》《百年戏耧》、“当代传奇剧场”的《欲望城国》《李尔在此》、台北新剧团的《弄臣》《原野》等等新编京剧作品一起,构成了台湾京剧全新的创作面貌——不针锋相对地以剧诠释政治议题;在场面设置和人员调配方面因繁就简;在表达手法上多向本土蓬勃发展的现代舞台艺术取经;靠加强戏剧内容的时代性、文学性来争取新观众;剧团之间则更要相互帮衬、互通有无。
绝处逢生固然值得庆幸,但京剧在台湾依然困难重重,引进温宇航一般的有深厚功底的内地演员,是必然的选择。与国光、“当代传奇剧场”合作主演过数不清的名作的魏海敏,在接受采访时憋不住的满心焦虑,她见识过刚从剧校毕业的京剧专业学生,张口连四句摇板、四句圆板都唱不全;剧团本就为数不多的武行演员中,不少已年过四十,因为演出任务过重还常为伤病所累;不仅是演员,琴师、操鼓等职位也是后续乏人。“现在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引进大陆的戏曲人才马上就会迫在眉睫,这是生死攸关啊。”魏海敏说。
而在国京的数出名角云集、投资高昂,票房口碑却不尽如人意的大戏之后,北京京剧界对于引进先进戏剧创作理念、文化管理人才的渴求也表现得更为明显。毛俊辉与国家京剧院合作就是一例。不少青年名角已开始延请有台湾背景的制作人,为其进行形象指导和表演包装。而交流经验丰富、文化洞察力深刻的管理者,则更看重没有经过“断层效应”的台湾京剧界传承下来的宝贵遗产。
已接受香港政府邀请、即将担任2014-2016年度西九文化区“大戏棚”项目节目策划的毛俊辉对此总结道:“北京也好,台北也好;老戏也好,新戏也好;要让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的京剧继续走下去,都得需要大家共同地努力地去探索新的戏剧空间,如果将来能有一个自由交流和创作的环境则更好。……而香港在这此中的角色,将是担任提供新舞台和表演空间的热心中介,就像维港的"大黄鸭",不停吸引到新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看到这些戏剧之中、之外可贵的东西。”
由是,尽管躲不过争议和质疑,交流互补又成了双城的共同选择;后效虽难以预料,今日却总有好戏可看。双城各自舞台上的传奇,总离不开携手的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