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万里 兴逐鸿麟—记张幼麟与王大兴的师徒缘
对中国文化来说,“师道”是艺术价值的传承方式,更是精神价值的延续方式。师徒关系,严格、崇高,受生活、事业、道德、性情等多个维度的人性考验。口传心授的传统文化,正是有师长爱惜良才倾囊相赠,后人笃定意志立雪叩问,才以彼此的生命接力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文化神髓,谱写了人类历史与人文精神的璀璨华章。
对京剧艺术来说,拜师仪式,既具个性自由,又兼德行约束,其中的仪式感体现了传统礼教与生活修养的一种亲密交往。艺术的传道授业解惑,注重天赋条件与真实体验的相辅相成。梨园百年沧桑,代有桃李芬芳。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将心比心,在同一条荆棘路上,师徒双方就这样不期而遇。
对当代张派武生传人张幼麟和青年武生翘楚王大兴来说,历史给他们师徒一声如父如子的回应。2017年5月14日,一场拜师礼在各方亲朋的见证下圆满礼成。百年辉煌的张派艺术从此与这位八零后青年紧紧连在一起。到场的师友共话难忘往事,张先生也道出了二人11年的京剧情缘。
“翻”出一个改行武生
提起二人相识,张先生的记忆犹在眼前:“2005年中央电视台与中国戏曲学院主办封箱戏‘五五’《铁公鸡》,剧中大兴和董宏力的“押马”一折令全国内外行眼前一亮。而谁又想得到,当时的大兴,是文丑呢?”
《铁公鸡》中的“押马”,演员于翻转腾跃中展示乌嘶蹄飞的惊险场面,借以彰显表演的默契与绝技。当年,来自天津、沈阳、吉林、北京等地的五对儿主演依次上场,王大兴在其中的腾跃高飘迅捷,落地稳健轻盈,在武生新秀集结的演出现场光彩夺目。
或许是冥冥中京剧张派武生的英明召唤着王大兴追随的脚步,这个把翻跟头当做爱好的文丑演员,不久后以武生身份调入张派武生根基——天津京剧院,从此有了张派武生传人张幼麟的机会。通过《铁公鸡》意外“出名”的王大兴,就这样用这一串跟头把自己从文丑“翻”成了武生。
着魔是枯燥的解药
天津名角林立,大兴在这还是翻跟头。老院长请来张先生的师哥,自称“张派武生第一受益人”的闫邦建老师为武生演员练功。在这个过程中,大兴一练就是几年。
当演员,就是勤学苦练。剧院排练厅硕大练功毯的右上角,有一块儿“无毛之地”,这是王大兴几年间单脚站立磨出来的。古往今来,这样“日积月累”的故事不胜枚举。且不说临沂的砚池见证了书圣传奇的英明远播,更不说少林寺千佛殿内地面的脚窝见证了少林武僧千百年“轻功重练”的习武不辍,单是这块“无毛之地”,就足以成为见证当代武生日复一日砥砺前行的动人风景。
业精于勤。大兴的“勤”近乎着魔。夏雨冬雪,清风明月,每晚练功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他。有时剧院业务安排一日三班,他就等别人下班,他再上班。有一次路过剧院旁的邮局,落地橱窗在他眼里成了镜子,门前空地成了户外练功房。他聚精会神看镜子里的自己而“遭到”巡查夜警的注意,被视为隔窗窥视的盗贼。经过询问,夜警得知他是“自查”亮相身段的武生,尊敬和喜爱之情顿时驱散了警惕与怀疑,夜警为他喝彩。大兴傻傻一笑,接着练。这位夜警也成为这场特殊表演的特殊观众。
而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张幼麟先生,更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疯魔故事。1988年全国京剧新剧目汇演中,他身带尚未拆线的重伤坚持演出拿手剧目《金翅大鹏》。谈起这段往事,很多亲临现场的见证人至今仍不忍回忆:“幼麟当时勒头,额头附近的伤口勒得翻出了红肉。勒头师父下不去手,可他还安慰人家,客气地要求,您紧一点……再紧一点。”
演出现场,几番回合,观众全然没有察觉这是一位重伤“大鹏”,他极尽“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之能,最终凭借张派武生的“美、稳、漂、脆”获得了最佳表演奖。天津文化局在全系统通报表彰他的拼搏精神,成为天津文化系统历史上仅有的一次记大功荣誉。
张先生总讲一个道理:“练功第一关,就是‘枯燥功’。不管哪一行,一般人最怕这两个字。一个高抬腿就得耗上几年,看上去毫无目的,实则很考验意志力。这个过程,大兴耐得住寂寞,度过去了。”
张先生把这个北方小伙子默练无求的过程看在眼里,也看到了武生事业的青春与生命力。“我的师哥闫邦建看大兴很刻苦,就把我父亲手把手传给他的李(兰亭)派棍花传给了大兴。有一天,我看大兴在练习这套棍花枪花,很熟练,似乎看到张派武生身段脆漂与节奏多变的艺术影子。经过商量,我们让大兴学演了一出能够充分展示棍花枪花技巧的短打武生戏《白水滩》。”
非志无以成学
勤奋的付出,终有机遇来敲门。2008年,大兴以这出《白水滩》参加青京赛,凭借规范技巧一举夺金,也被普遍认定具备继承张派武生的条件,这给了大兴很多鼓励。而大赛获奖使用的技巧却是张先生一句话鼓励出来的。
“赛前剧院为选手选剧目,让我和师哥给大兴把把关,在央视平台推出剧院新人。商量后决定以当时比较成熟的《白水滩》参赛。但大兴想拿奖,必须增加难度。”
这个“难度”,叫做“双枪挂前扑”,鲜见舞台几十年。“以前虽然有人做,翻一两个行,连续翻三四个,我没看过,也没听到谁会。双枪挂前扑,两手拿双枪,手掌不能撑地,团身时无法抱腿,很不容易找落点。要想连续翻出长枪随身体旋转的高度,既要求弹跳能力,又要求落地角度,危险性极大。有一天大兴难为情的来找我,央求说这个动作实在完成不了,越练越害怕,练习中都翻不出基本的高度了,想把双枪改成单枪,至少用一只手撑地掌握平衡。我听了以后,明白他内心产生的恐惧,丧失了决胜的勇气,内心为他担忧。为了鼓励他,我只说了一句话——想要在全国武生当中立足,不出类拔萃,就难让观众记住。”
正是这句话,打消了大兴降低难度的全部念头。老师不让改,他就不改。接下来的突击训练,专项练习推手,调整技术要领,以满足双拳“推手”平稳落地再腾跃的连贯性。大兴不顾手背磨破,心中只有“双枪”的意念。非志无以成学。就这样,大兴终于突破了自己,在亿万观众和评委面前地完成了这个动作,出师报捷,为天津争得了获得了金奖的荣誉。
尊师之赐视如珍
让张先生欣慰的是,拿奖后的大兴,没有年轻人的心浮气躁,更没有飘飘然。他知思知止,继续踏踏实实的学。“每次给他说戏,他总是带录像机,只要我一说,马上拿出来录。从他的行动中,我感觉到他特别渴望学习的机会,珍惜学习的内容。不论是说戏时的示范,还是人物分析,哪怕是片言之赐,他都视为珍宝,一起记录,反复研究。”
以大兴的条件,短打戏是他的强项,但身为武生,不能不扎靠。有了《白水滩》、《飞云浦》几出短打戏的基础后,闫老师为他说了一出《伐子都》,为他的长靠戏打基础。知道靠怎么扎,厚底儿怎么穿的大兴,对张派武生艺术越发心驰神往。
“有了一点长靠基础后,我给大兴说了杨(小楼)派的《闹天宫》、李(兰亭)派的《反西凉》,逐渐拓宽了戏路。2016年7月,酷暑当下,大兴以一出全部《马超》与观众见面。这是他第一次上演两个多小时的长靠大戏——《取冀州》《战冀州》《赚历城》《战马超》。我父亲以前说《战冀州》《赚历城》《战马超》连着唱已经很少见了,这次又加了业内叫‘叼豆芽’的打炮戏《取冀州》,对大兴来说真是挑战。那天很热,来的观众把剧场都坐满了。大兴完成的也很好,我很满意。我知道,他非常崇拜我父亲的表演风格,特别难得的是,他能把我父亲的理念展现出来,也能把我说的细节表现出来。”
近几年,张先生一直行走在全国武生培养新人、助力青年的事业之中。张先生十分关注全国武戏苗子的挖掘工作,哪里有好演员,他总是第一个知道。他学生多,但徒弟并不多。年过花甲,身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他对武戏传承和继承工作的危机感与日俱增。在国家的关注与支持下,他去年收了三位长年追随张派武生的徒弟:张晓波、王震宇、张卫星。他们当中有戏校教师、有京剧演员,还有地方戏的武戏领军人。正是张先生脑中抹之不去的“传承”理念,让这些成熟的中青年演员加速成长,尽快担当起演出、教学、协同兄弟剧种共同发展的责任。
此次收王大兴为徒,是张先生看到了他身上的优点:“大兴有着‘君子隆师而亲友’的基本修养,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演戏。这是我对他的评价,也是收他的主要原因。我希望大兴能挑起武生大旗,这对大兴来说是个压力,但是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我相信,真正的‘振兴武戏’,寄希望于以大兴为代表的这一代孩子的身上。真正的文化传承,就是要倾尽一生,给予寂寞与孤独的精神以力量。”
张先生渴望在全国发现更多的“王大兴”,把他们集结起来,振作实干,追随前辈艺术大师的足迹,用扎实好看的艺术作品奉献给可亲可敬的国家和人民。他深知,老师的使命就是传承。而栽种和创造京剧精神就是传承的意义。张先生不断提醒自己,传承京剧武生事业如蓬山万里,在这条传承之路上,永远不能停止前进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