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京剧《眷江城》：从时事通往舞台的艺术提萃之路

        8月15日晚，江苏省演艺集团又一部抗疫题材大戏京剧《眷江城》在紫金大剧院首演。疫情以来，苏演已经先后有京剧《出征前夜》、话剧《因为有你》面世，昆曲版《眷江城》也在排演之中。因疫情而停摆的演出季，一刻也没耽误地转成了封箱创作季，舞台工作者们的艰辛不易，创作激情的生生不息，令人唏嘘感佩。创作的大丰收在立秋后如约而至。

        高度程式化的京剧表演形式，如何去讲述发生进行时的国家故事、全民记忆，使剧目既符合艺术标准，又与公众体验吻合？在艺术创作中，这向来是难上加难、吃力不讨好的挑战。从首演来看，京剧《眷江城》成功之局已定，足可列入苏演近年的新创戏精品行列，更为京剧现代戏的创新提供了优秀案例。精细打磨后，一定会益发光彩。

    1、罗周的突破

        复旦大学古典文学博士出身的罗周，早已是国内最知名的年轻戏曲编剧，产量惊人，且保持着稳定的高水准。戏曲编剧，是一个高难度的专业，人才极度稀缺宝贵，这也使得罗周成为最抢手的邀约编剧。罗周七八十部剧本，主要是历史题材，这自然是戏曲剧种的传统特性决定的。罗周个人的兴趣、气质、审美，也是相当古典性的。她沉醉于与古人的精神交汇，神通八极，然后用现代人的视角进行当代化的再造。她的特色风格，也引来争议：理想主义价值取向与现实的距离，文本华丽与场上观赏性的调和，整体美学高度雅化与大众接受度的差异……当罗周的剧目向着100个进发的时候（她用十余年抵达很多编剧毕生的创作量），这样的成熟创作者，自我的突破也是艰难的。 2019年，罗周推出了京昆两版《梅兰芳》，才华丰沛的罗周朝自我作出了新的开掘。作为罕见的昆曲现代戏，《梅兰芳·当年梅郎》入选2020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重点扶持剧目。不过《梅兰芳》仍属于年代剧，抗疫题材则属于此刻、当下的正在进行时，没有任何迂回曲折的时间仗可打。抗疫题材无可回避的现实性，使云端罗周彻底站在了热气腾腾的土地上。 最先诞生的是《眷江城》的【九转货郎儿】套曲。和疫情中的每一个中国人一样，罗周被每天目击耳闻的疫情报道、资讯所包围、打动，才有了这一自发的创作。 现实题材解决了罗周在历史题材中引发的争议。人物是接地气的，故事是取材于现实的，细节是让观众会心的，对白仿佛直接取自我们每个人的对话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罗周高超的编剧技巧了——并不是每个编剧都可以把人人都有麦克风的叙事讲好的。也许，现实题材的养分与经验将回馈于罗周历史题材的创作。

    2、全民叙事的个体表达

        抗疫素材有着海量的资讯，但通往舞台之路需要艺术化提萃。这也是现实题材创作的共性要求。往往，我们批评一部现实题材剧如同“新闻通讯”一般，是指创作者没有能成功跳出媒体叙事，对众所周知的事件、人物素材没有个性化的表达，缺乏对时事进行故事再造的能力等等。 从文本到二度创作，京剧《眷江城》较为成功地解决了这些问题。 故事的再造，是相当戏剧化的。全剧设下“双瞒”这个起点，可谓高手落子，独具匠心，不仅使故事线具备了两翼开掘的深度空间，又使情节推进具有环环相扣、再解扣的对仗性。全剧主结构分《双瞒》《忧餐》《盟婚》《双识》四场，故事行进逻辑合理，包袱精巧。 

        抗疫题材剧在宣传中几乎一律声称本剧涵盖了与抗疫有关的社会各方各面，这其实是一句危险的广告。艺术创作不是成就总结，无需面面俱到。《眷江城》的人物设置，以在南京鼓楼医院重症科工作的武汉人刘益朋为原点，左右展开母亲、女友两条线，刘母是武汉的饭店员工，女友丁玲是被派去武汉一线进行报道的女记者。这三位主要人物都高度浓缩了抗疫典型性，他们的身份决定了故事的延展性。快递小哥、饭店伙计、女病人小乔、小乔的网友司机阿昌等，在故事演进中自然出现，与主要人物构成主次得当、布局合理的关系网格。 收回来——故事线、人物线的设置，体现了编剧对公共事件的主题提炼能力，这仅仅是创作的认识前奏； 放出去——提炼之后，更需要以个性化的个体故事进行表达，这才是戏剧创作的本体。 疫情太近了，还没有完全过去，时间的隔离效应还来不及产生。主创者们对人们耳熟能详的素材进行陌生化改造，对大众思维定势的人物与职业进行纯粹化提炼，对不同的人物角色行当化，对日常生活进行适度舞台化，这一切手段都旨在使演与观之间产生合理的间离效果。虽然角色没有京剧传统扮相，但观众不难辨识行当的魅力。以丑行经典程式动作出场的快递小哥，身形口白，毫无违和感；夜行路上的两位司机，以汗巾作方向盘跑圆场，使程式具备新意。老生、老旦、青衣三位主演的唱念做表，也合理地将程式融入了现代生活。

    3、情感高于技术

        京剧《眷江城》的剧本体例也颇具新意，4折3楔子，《双瞒》《忧餐》《盟婚》《双识》四折之间分别插入《饲猫》《惭怯》《慰情》三个与主线弱相关的支线故事。这是罗周一直钟爱的元杂剧“4折1楔子”体例的发展，老酒新饮，反倒具有了现代性。而且整台剧看下来，深感这个形式与情感紧贴而交织，主线似洪流，支线如清溪，大珠小珠落玉盘，旋律与节奏组合精彩。 很多观众都说，三个楔子十分催泪。楔子着眼于小故事、小场景，微观叙事，一花一世界，无数人心有戚戚焉。 饲猫——“自打封城，返乡的旅游的出差的去外地‘奔现’‘面基’的，一时之间都回不来了！家里猫猫狗狗，怕不要饿杀！我这外卖小哥，就多了一项业务：替猫奴狗奴铲屎官，照管心肝宝贝小主子！”令人心酸。 惭怯——女病人小乔与网友阿昌素未谋面，阿昌驱车千里往武汉送来3000套防护服，只能在金银潭医院外两短一长摁喇叭。阿昌本来送了货就要走的，怕小乔不高兴，这是他惭怯之处，小乔却说：重要的是，你来了——这是在罗周创作中常常见到的人性之高蹈，在此点染，恰当而感人。之后，阿昌并没有走，留在了武汉做义工。这些画面碎片，我们都曾在武汉封城期间听闻过，如今的新故事，全装着往日里中国人所流的泪，所动的心。 慰情——刘益朋远眺着母亲在家中的身影，却有家不敢回，对母亲的挂念，对病人离去的哀痛，让他愁肠百转。出院的小乔得知他是医生，背出了一长串金银潭医生的名字，当中也有刘益朋。他们互相致谢，以医患的名义，以两座城市的名义，“武汉加油”应声而起，情感到达高潮。 

        三个楔子是细节的典型。主线结构中，也铺满真实可感的细节。“双瞒”的发生，是家家户户可见的场景，母亲和儿子互相叮嘱：不要串门，不要聚餐……但母子其实都瞒着最爱的亲人，一个前线上阵，一个为医护送餐。《双识》中，母子二人即将见面前，还铺垫了一个情感的“结”，快递小哥和饭店同事你一言我一语问刘母，你家儿子是重科医生，又是武汉人，肯定要回来的吧？刘母心中五味杂陈：朋朋，你是妈的儿子，妈舍不得你；你是个医生，妈又拦不得你！驰援武汉，你当真敢来，你就来、来、来呀！待到取餐见面，二人看不清口罩后对方的脸，却已认出了八九不离十。这时候的对白尤见功力，没有一句废话，张力极大，催人泪下： 刘益朋：这饭菜……美味极了！院里有个小护士，吃了一口，竟然放声大哭。 刘母：放声大哭？ 刘益朋：哭着说：“这味道，与我妈烧的一模一样！”

    4、再做做减法

        导演陈霖苍说，京剧最美好的就是传承下来的这些程式化的东西，怎么把它激活，把它用艺术形式体现在今天的戏曲舞台上，是我们的责任和任务。这种努力，观众看到了，这部剧没有落入新编现代戏“话剧+唱”的窠穴，也没有不伦不类。与很多新编戏演不出过硬的肉头戏、献不出经典好唱段的局面不同，《眷江城》唱段丰富，唱腔设计动人，这体现了词曲创作者的深厚功力。三位主角的单人唱段、刘益朋母子、刘益朋和丁玲的双人唱段，精彩迭出。但也有一个感受，全剧感情充沛，唱段过于密集，常常是角色还没说上几句话又开唱，也许可以适度减少几个唱段，让表演有更多喘息、透气的空隙，更细腻深入。 演员表演投入。但群场的服装和场面，略显凌乱。部分群戏场面，过于激动。小乔的表演，也可以降低一点强度。 多媒体在场上多屏呈现，是个好看点。但舞美整体十分具象，满台樱花花团锦簇，十指相对成心形的造型多处运用，能否更写意、空灵？话剧《因为有你》的舞美极赞，空间简洁、灵活转化，无一物无用，思路十分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