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图为尤继舜（右一）病中坚持登台。 金定根 摄

        对尤继舜先生最初的印象，得自2003年雨果唱片发行的“中国拉弦乐器乐曲精选（第一集）”的曲目，琴鼓合鸣《夜深沉》。李民雄先生击打的南堂鼓，浑厚如飘于雷泽之上，旋即尤先生的京胡声破空而来，数息间丝弦的颤声悉如战场阵前催发的号角，一声长音落下，奏响主曲的华章。鼓点时如漫天疾雨，时如洪荒回响，而京胡声如怨如诉，不绝如缕，拉开了一曲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悲歌。

    心中有谱善“托腔”

        这踏着鼓点的京胡声深情绵延，层层叠叠，听得人心血来潮，禁不住就想释卷起身，舞之，蹈之。当时不识琴师是何人，后来才知道，操琴者是我辈从小耳熟能详的现代题材京剧《智取威虎山》的京胡伴奏，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京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梨园行公认的“京胡国手”，清音婉转，果然不俗。将《夜深沉》拉到如此流光溢彩，尤先生的心中必是自成丘壑，熟谙琴师之道。

        迈向琴师之道没有捷径。坐拥天时地利如尤继舜，也不敢妄言拉琴仅凭天资。尤先生出生在南京的梨园世家。5岁时，父亲尤象蓉手把手为他京胡开蒙，“皮黄”的印记自此深深地烙入了他的生命；长至12岁时，尤继舜远赴新疆，15岁时回到江苏，先后于两地的戏校专攻京胡；22岁调入上海京剧院 《智取威虎山》剧组，苦练不辍。中国人问艺讲究传承有序，李慕良、何顺信、姜凤山等京剧大家都是他的授业恩师，转益多师博采众长，也形成了尤继舜“功艺结合、手心相印”的演奏风格。如今一甲子倏忽而逝，京胡“南尤”的名号早已响彻大江南北。

        琴师之道难为，尤继舜太清楚了。一把马尾弓，两根丝弦，配以按、揉、拉地几许开阖，京胡奏响工尺起伏不平，不呕哑，不啁喳，悦耳足以，却难动心。京剧的管弦乐队被称为文场，京胡便是文场的定海针。非得到京胡马尾弓下那洒落的松香末先弥漫成红氍毹上的粉墨春秋，琴师心中手下奏不尽喜怒与哀愁，京剧的伴奏才算入了戏境，才算是得了三味。尤继舜伴奏过的南北名角儿中，俞振飞、梅葆玖、张学津无一不对他赞誉有加，莫不惊讶于他托腔时的丝丝入扣，熨贴妥当。若问起尤继舜有什么诀窍，他定会告诉你：成熟老到的指法，松弛平稳的运弓是基础，更重要的是琴师对京剧各个行当、各个流派的唱腔特点，心中有谱。

    病中“借”手也登台

        “伶界大王”梅兰芳“梅派唱腔”以“中正平和，淑丽典雅”流行于世，便是得自两位琴师徐兰沅的京胡、王少卿的京二胡的助力与衬托。徐兰沅常说：“人主我配，一定要让角儿唱得舒坦如意，所以对于尺寸、垫头托腔、气口、过门都要细心琢磨因人而施，才够得上是把胡琴。”前辈之言，尤继舜深以为然：“京胡这个乐器，看它的好坏，就是是否突出一个‘伴’字。”数十年里，尤继舜从没喧宾夺主过，不会在不合适的地方耍花腔要彩，相反，只要他力所能及，为后辈也甘当绿叶。王瑜京剧唱片《余音绕梁》的如潮好评，熊明霞电视大奖赛的顺利夺金，尤继舜均是幕后功臣之一。梅派名旦、青衣夏慧华与尤继舜自幼相识，中年结合为夫妻，“我们艺术上谈得拢，他看我的戏高兴，我看他拉琴也高兴”。日常切磋间，夏慧华对于尤继舜的细腻入微最是熟悉明白：今天唱的人嗓子“在家”，兴许某个小腔就翻高了唱，京胡也可以多拖上几板；反之，可能该翻高的也会走平，该拖腔的会匆匆散场。

        夫拉妇唱，金嗓银弦，好花常开，也难免风吹雨打。2008年尤继舜中风病倒，和心爱的京胡一别就是数年。夏慧华说，刚苏醒的时候盼着他说话都变得奢侈，三年里有过灰心，也想过放弃，冥冥之中或许是难舍京剧的一灵感召，尤继舜终究是坚持了下来，状态恢复得不错，也益发地眷恋起自己的事业。2011年8月，北京国家大剧院的戏剧场，上海京剧院隆重举行了“尤继舜从艺60周年专场”，南北京剧名家，尤继舜的新朋故交悉数到场相贺。演出的尾声，尤继舜与京胡泰斗李慕良之子李祖铭合作操琴，一个压弦一个拉弓，为夏慧华伴奏《霸王别姬》的名段“劝君王饮酒听虞歌”，缠绵病榻之时“想在舞台上再摸一摸琴弦”的愿望终于实现。

        不在现场，永远也无法体会当时的震撼。耳听京胡托腔行云流水，灵秀仿若一人，可那分明是来自两位京胡大家的联袂演绎。今年年初，“2014上海新春京剧晚会”于上海大剧院举办，尤继舜再次登台，以左手按琴弦，“借”弟子陈平一的右手来拉弓，圆满合作了京胡曲牌《山坡羊》，观者掌声雷动，无不唏嘘。那一刻，我看到了尤继舜心中的那片丘壑与城池，粉墙黛瓦，鸟语花香，俱是他孜孜以求京胡艺术的精诚所化。

    妙解胡琴数“南尤”

        近五十年来，人们发现京胡艺术和以前大不相同。京胡正从伴奏乐器向独奏乐器转变，以及为外国人所熟悉喜爱，这条道路上尤继舜是探索者与践行者之一。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尤继舜与琵琶名家刘德海、王范地，二胡名家闵惠芬、刘明源携手，大胆对民族乐器进行了革新。他不仅改编了多部京剧曲牌音乐，还把西方名曲改编成了京胡独奏曲。最典型的是从小提琴名曲《云雀》改编的同名京胡曲，尤继舜借鉴了高胡、板胡的技巧，在中国的京胡上飞出了罗马尼亚的云雀，欢鸣阵阵，灵动非常。还有那听之难忘的《夜深沉》，荡气回肠，情深韵淳。

        京剧异彩纷呈的唱腔流派，往往映照着弦索世界的流光与绚丽。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王少卿应邀为梅兰芳担任京二胡伴奏，并为《西施》编制新腔，此后即与梅合作终生。京胡泰斗李慕良的演奏与飘洒俊逸的马派唱腔风格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被誉为“马连良的最佳拍档”。梅派、马派声腔的丰富发展，二人各自的琴师均贡献卓著。能不能为新时代京剧唱腔的发展略尽绵薄之力？尤继舜也想过，迟迟不见动作却是因觉得自己阅历还浅。而他出手即非凡品，十余年间，尤继舜参与了众多传统剧目的音乐整理，以及《长恨歌》《贞观盛世》《廉吏于成龙》《白娘子·爱情四季》《北风紧》等新创剧目的唱腔和音乐设计。经他编创的唱腔不偏不倚，量体裁衣，演员唱来不拗口，戏迷们听着也入耳，如沐春风。

        行文至此，听闻尤先生新唱片刚刚出炉，尚长荣先生题字“尤继舜京胡音乐作品辑选”。他缺席舞台的日子里，新唱片无疑是留给大家最好的想念。张伯驹《红毹纪梦诗注》有七绝云，“腔调谭梅知最深，戏材积似等身金，不来兰竹轩中看，谁解胡琴是八音？”这说的是曾经与谭鑫培、梅兰芳两代伶王合作过的名琴师徐兰沅。先人烟霞早已风流云散，如今妙解胡琴是八音的人，莫如尤继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