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50年代中期开始看谭先生的戏,尤其喜欢他那直来直去、十分挺拔的唱腔,也很喜欢他那“天生老实”的扮相。比如当时北京京剧团演《群英会》,谭富英扮鲁肃,马连良扮孔明。谭的鲁肃扮相,就是一脸的忠厚,还稍带一点迂阔,极像。马先生的孔明,一脸的聪明,不失时机进行调侃,嘴上不说话时眼睛也会说话。我当时还看过马先生独自主演的《群英会》--前鲁肃后孔明。在扮前鲁肃时,神态有时不免聪明过头儿,或是把聪明“一不小心”外露出来,这就不像了。有资深剧评家说马先生的鲁肃是“假忠厚”或“装忠厚”,话苛刻了些,但这个感觉是有的。再说谭先生,据说年轻时也唱过孔明,在“借风”时的“望江北”等处,一样唱马先生的腔儿,这恐怕就又是“天生老实”了。谭先生的父亲小培先生,生前曾说"姓谭的怎么唱都是谭派"--这话如从积极方面理解,还是对的。
50年代看谭富英的戏,无非就是听唱儿。对比于其他名伶,有些人就说谭先生"不善做戏"或者干脆"不会做戏"。我后来读了一本回忆谭年轻时的书,其中讲到谭和金少山合作演出《黄金台》,金扮伊立,谭扮田单。当时金正在"好时候",因此对谭也不无压力,于是谭在念白和做表上也不得不有所加强。当伊立念完“大人,这话可不是这样的说法儿”谭富英马上把左腿向右腿上一压,左手拉住右手的水袖,右手伸了出来,往下连摇带指,眼睛望着伊立说道:“啊,公公,这话要怎样的说法呢?”边念边做,手到意到,那份儿细腻传神,妙到了毫端,台下立刻掌声如雷。因为马连良此戏演到这个地方,也要不出这么多“好儿”。
但平心而论,谭的这种演法,只是偶一为之。谭先生平时只把力气用于唱段之上,往往还是用于主要唱段的某几个关键之处。只要这几处“有”了,即使后边有些“随便”,观众也不会大不满意。如果“一不留神”,在某些“该有”的地方“失手”造成“没有”,于是后边原本“没有”的地方,伶人就得格外留神,“多找补”给观众几个喝彩的地界。还有,等下一次伶人再贴这出戏时,遇到上次“失手”的地方,就得加倍留意给“找补”回来,让您满意。据说当年谭在天津唱《四郎探母·坐宫》结尾"叫小番"的嘎调没上去,让天津戏迷喊了“倒好”,以后重新贴这出戏时,就在这儿使劲儿把嘎调唱了上去。在观众的叫好声中,谭“天生老实”的心愿终于得到了满足。
是我瞎猜,谭先生成名以后,可能就认定了这样一个道理:自己姓谭,能够从唱腔上建树一个“新谭派”就够了。自幼坐过科,武功底子好,身段上没毛病,嗓子运用自如。在一般情况下,演一出戏只要自己“有”几段(甚至是几句)能奔下“好儿”的唱儿,观众就已满足,自己也就“站住”了。如果遇到特殊情况,自己再从别的方面多“卖”一点,观众兴许就受宠若惊了。
过去我曾认为谭先生这一想法是追求消极平衡,极而言之,甚至是不思进取。今天重新回首,却觉得当年谭先生这么做是恰到好处。因为京剧基本上是一种唱腔艺术,只要有人打开收音机,只要其中播放着谭先生的唱儿,也不管你离着多远,保管你一耳朵就能听出"他"来!一个演员,如果能够实现这一步,不说难能可贵,至少也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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