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晚，天津京剧院武生王大兴在天津滨湖剧院首演《金翅大鹏》。只有四十分钟的一出戏，我毫不犹豫地从大连飞去看了。作为一个戏迷，我算是以文戏开蒙的，但这些年来，越来越喜欢武戏。都说京剧是听唱的艺术，可是在我看来，武戏更能体现京剧的抽象写意之美，更符合京剧天然带有的那种阳刚味儿、黄钟大吕金戈铁马的气质，更具奥妙更加赏心怡神。
 
        说起王大兴，其实算上昨晚，我总共也就看过他四出戏。
 
        第一次看大兴，是2011年12月17日，北京梅兰芳大剧院《走麦城》。当然我是冲李玉声先生的关羽去的，大兴呢，起先也并不是关平的人选，他是临危救场，在演出前没几天的时候才接了这个活儿。讲真，乍一听说换人，我挺失望的。那时候我对大兴的印象只停留在剧照上，看起来就是个相貌平平的少年，不帅，还有点木讷，虽然我也知道他是上届青京赛的武生金奖，但这么不起眼的外形，真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关平啊。
 
        那一夜，梅大，王大兴出场，刷新了我对武生的概念。他有一种异常亮眼的精气神儿，与我以往看过的所有武生都不一样，台风特别干净，一尘不染的纯净，身上脚下，一点零碎儿都没有，脸上古朴端素，并不显得木讷，是那种非常传统中正的老范儿。
 
        最震撼的，当然是他的武功。技巧繁难，精准，教人看得瞠目结舌。最后的“走雪”，持一杆银枪，出场一串前扑，他带长枪走的！持着长枪翻筋斗，这得起多高，翻多稳，走得多精准！后来才知道大兴有个绝活儿叫“双枪挂前扑”，《走麦城》里是单枪，算是已经降低难度了；还有一招至今不知叫什么，平地窜起一人多高，凌空一字马，长枪自胯下转手，从身前交身后……
 
        真的是被他镇了，完全震撼了。那一夜让我深切感受到一个武生的颜值不在脸上，而是在身上，在精气神上，在他投入呈献的戏里，那才叫帅，发着亮光的帅，无以伦比的帅。更难得是他不仅有武功，还有嗓儿，不仅精准完成技巧，技巧中还有戏，有情，有与关羽的默契，生死同命的情感。到结尾的绝境中，他紧随李玉声先生，翻扑，亮相，配合默契，动人心魄，几声“父王！”“父王！”字字悲怆苍凉，我坐第一排，清楚看到他眼里的泪光。
 
        打那以后我牢牢记住了这位超凡武生，决心追他的戏。可惜他贴戏不多，外地戏迷追戏尤其艰难，第二次在舞台上见到他，已经是三年后了，2014年12月6日，天津大剧院《对刀步战》，他与师父张幼麟先生同台，演出李洪基与周遇吉。
 
        那次演出是在小剧场，我照例买了第一排的票。他就在我面前咫尺处，更清晰地看到这个人的功夫之深，台风之稳，工架之美，我以前从没有看起霸看得这么感动过，这次看着他在那儿起霸，一招一式，都美如画卷，让我深深感受到戏的魅力，武戏的魅力，一个好演员能做到的表现力和震撼力。
 
        他的武功，还是那么惊悚。开打之疾风暴雨那还罢了，最后那个“踹腿三百六十度硬僵尸”，太撞心了，跃得高，转得快，摔得硬硬实实，早知道这人的翻扑功夫异于常人，《伐子都》是拿手戏，可是现场眼看着他翻成那样，还是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再说说张幼麟先生。京剧界的老先生都是活神仙，那是一点儿都没错的，他这周遇吉演的那个味道，真是难描难画，就是老戏里才有的忠勇老将的味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唱的几个牌子，满宫满调，绝不像有的武生唱着唱着就把词儿吞了。工架沉稳大气，抬手举步都蕴着劲力，是跟火爆炽烈相比，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好看。
 
        最可怕的是，人家也能火爆炽烈！快六十岁人，先对刀，后步战，打得风狂雨骤，金铁交鸣，过合，翻身，一点都不带含糊的，我惊骇地看着他，心里想：这也就是王大兴吧能接得住他，换个稍微不跟劲的武生，压根儿都跟不上他啊！不但是快，而且每个动作都交代得明明白白，瓷实，到位，舒展大方。王大兴的配合，那也是天衣无缝，看着这师徒二人完美搭档，协调一致地连续翻身，准准儿地踩着锣鼓点儿亮相，真是看戏的至大享受。
 
        第三次看王大兴的戏，已经是专门冲着他去了。2017年2月25日，北京长安大戏院，他演了四十分钟的《战冀州》。
 
        这出戏，让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他的“干净”。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王大兴的戏，我觉得最突出的就是“干净”。从出场亮相，一戳一站，身上明晃晃亮堂堂的干净，一举一动，边式利落，一丝一毫的零碎儿都没有，多余的脚步、多余的摇晃、颤动，什么都没有，从头到脚，干净整洁得一根桩一样的，实在太让人舒心。
 
        《战冀州》，最大看点当然是“三摔”。王大兴这三摔，干净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摔得干净，起得也干净。他这一看就是经过名师实授过的戏，做得极其细致，摔之前的每一步，什么转身，探海，踹腿，还有手里的，眼中的，一丝不苟，漂漂亮亮地做出来，然后旋风般地一刹那，稳稳当当摔地上。左右兵将扶他起来，其实也都是作势一扶，他自己漂漂亮亮地起来，靠旗，盔头，条条带带，一点都不需要清理，直接就起来了，纹丝不乱！我也看过别人的摔，深深知道，要起得这样干净，那是比摔得干净还更难啊。
 
        长靠戏，当然要看工架气度，大兴的工架我始终觉得有点少年将军的稚气感，但也十分镇场，演出了大将风范。这出戏开打不算激烈，但仍能看出他扎实的基本功，一个前踢，干干净净踢在额头，身上纹丝不动，一点都没发力似的；背后接枪，都没有特意要去接的感觉，那枪就是直接往他手里走一样。就是功夫到了家，所有的一切自然而流的感觉，走动作甚至都不用蓄力，直接就出来了。同时这出戏的情感也很激烈，王大兴演得很到位，嗓子脆亮，响堂，几段唱念节奏得宜，韵味十足，我看过那么多遍《战冀州》，也是头一回被戏中的感情打动到了。
 
        转眼又是一年，到了今日，一听说他在天津滨湖剧院首演《金翅大鹏》，我马上就订了机票。话说这出戏我有幸看张幼麟老师演过，2015年1月10日，大连人民文化俱乐部。早知道张老师的《金翅大鹏》当今独步，亦看过他的《对刀步战》知道他英勇不输少年，但还是没想到他以六十岁这把年纪还能把这戏唱成这样，脆、快、狠、猛兼具，身上绝不偷功，脸上的神情也丝毫不懈，处处还演出一个骄横自负的小将心神。老先生登台唱武戏也是有的，但多是唱身份戏，只以气度风范拿人，但张老师他真是独树一帜，他居然还是一丝不苟的少壮派演法，那节奏劲度，最拔尖的年轻武生里也没几人赶得上。
 
        看完了师父再看徒弟，尤其深切地感受到京剧的传承之美。大兴的《金翅大鹏》，再次让我看到他独有的“干净”，还有，若要我用第二个词来形容他的戏的话，就是“清楚”。像他师父的戏一样，你能看到整出戏在他心里，一招一式都在他的心里，手眼身法步，每一个细节的来由与去处，他心里清清楚楚，也给观众交代得清清楚楚。
 
        京剧之美，在于写意化、程式化，武戏与杂耍不同之处，在于不是一味炫技，而是一招一式都有所指，每个细节都有它的抽象含义，大兴的戏，给你清楚地交代出了这些含义，在流畅舒展之余，演出极强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再怎样眼花缭乱繁密紧迫的开打，也都行云流水纹丝不乱，每一帧单切出来都是戏，是有剧情的故事，是精美的图画。
 
        要说他的戏如何能演到这个程度，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有点明白了。首先得看人家老师是怎么教的。最近网上热传一段张老师传授大兴《金翅大鹏》的视频，来自北京电子音像出版社的“国韵承传”专辑，转发已经上千，这对一个戏曲视频尤其还是一个清汤寡水的教戏视频来说，是个超级火爆的转发量了。火在哪里呢？
 
        我觉得，不仅在于戏本身的美，更有那份细致那份纯粹，连外行都能看出美来。张老师那真是掏心掏肺地教啊，每一招每一式，手把手地教，掰开来揉碎了地教，细致到具体的每一处分寸，教他如何在枪上蓄劲，看着势头刚猛却能确保不伤到人，教他如何控制自己踢腿的劲道，在什么地方收力，能确保无论对手接不接得住都不影响过招的精彩……
 
        这种细致关窍，没有师父教，自己从哪里悟来？所以京剧必须实授，自个儿打录像学来的根本不成。而且就算有实授，有几个师父肯这样传授徒弟呢？教一遍比自己演一百遍都累，若不是真正为了事业的传承，为了对这艺术对这徒弟由衷的爱，谁能做到这样？
 
        这次《金翅大鹏》，开戏前我在那儿偷看大兴扮戏，张老师来了。不是通常的鼓励徒弟，安慰徒弟，而是匆匆忙忙地跟王大兴交代两件事儿：一是大鹏出场时那个变脸，张老师担心大兴那个旧脸子不好用，特地给他带了个新脸子来，但是这个脸子还有个细节还没来得及处理，大兴比量了一下，说他自己的那个脸子已经处理过了，但没有打蜡，张老师呢非常周到地还带了一块蜡来，要给大兴打，但又问大兴自己用着怎么样，如果平时用着旧的好，那就不用换了。第二件事是叮嘱大兴翎子不要扎得太紧了，不要紧也不要松，不然掏翎子的时候会这样这样，大兴跟着比划了一下，说那我掏得长点儿，掏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