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承泽”||别有幽愁暗恨生——“洪三段”之外说杜镇杰的《洪羊洞》

        6月24日晚，杜镇杰张慧芳工作室的“寻梦承泽”演出《击鼓骂曹洪洋洞》双出，自杨宝森先生开始双出的演法，也算成了前辈之例，闻听这两出唱完之后演员无不大汗淋漓、湿透衣襟，不知道是戏多还是什么缘故，这几年北京倒不常见这双出的演法了，只去年津门杨派名家张克在国家大剧院演过，杜镇杰2014曾演过一次，今年又贴，十分可喜。

         《洪羊洞》以杨宝森先生的最为人熟知，杨先生的嗓音低沉，适合这出戏的人物情感，行腔吐字也极为讲究。杜镇杰的《洪羊洞》宗杨先生唱法，和许多戏一样，既听得出传承脉络，又听得到杜镇杰自己，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了。六月份有场《铡美案》，杜镇杰饰演的王延龄也是如此。

        那晚，杜镇杰的杨延昭，是病入膏肓、悲痛难忍的三军大元帅杨延昭，在唱念上他似乎并没有一味追求哀沉低回，是一种被悲痛压抑的高昂，是被病体折磨、明知将死仍挣扎与家国亲人间的别样愁苦。

        洪三段是杜镇杰应有的水准，三段人物情感各有不同。那天的散板、摇板更让我注意，不少演员在公开场合都曾说这出戏最难的是戏中的摇板散板太多，要稳，又要声声有情，不容易。

        杨延昭着银团花蓝帔上场，碰头彩之后唱“为国家”，场子没有全满，气氛却极好，台下整场都在戏里，叫好都在硍节上。倒合了那句“戏是唱给知音听”。
孟良上场后，杜镇杰一句“不知贤弟意下如何”的”不知“二字，与开场“为国家”的“家”字一样，杨腔杨韵。孟良得令之后，杨延昭一句“小心了”念得就是那种压抑的高昂了，调门高，极稳当，听着却满是伤怀，一语未了，台下掌声雷动，这是念到了人心里。印象中2014年演出时，此句平平，不如今日。

        这时杨延昭已经是病体日沉，强撑而已，下场步伐稍慢。再上台是程宣带回令公骸骨，程宣因头顶骸骨盒，不能跪拜，杜镇杰此处尽显三军元帅威严，缓慢转头、眼皮稍稍抬起朝程宣“嗯——”，低沉而严厉。

        明白真相后，杨延昭跪送令公骸骨至二堂，起摇板“听说二将双双丧命，去了我左右膀难以飞行，”“叫老军”三字顺势而出，台下叫好一片。

        “霎时间腹内痛心血上涌”一句之后，杜镇杰缓慢抬头，朝向家院，扫一眼之后，并不停住，目光朝随身体方向微微向上，两眼稍直，朝向前方，缓缓唱出“休得要惊动了年迈的太君”，令人惨然。唱完被家院搀扶缓缓下场，已与前一次下场不同。

        此处处理与汪正华先生给杨先生的配像处理不同，汪先生几次看家院，还向后示意后堂，叮咛切切，两种处理都合情理，汪先生的处理更真实，杜镇杰的处理更空灵，均为上品。

        这一句与后面八贤王探病一场佘太君上场后的哭头唱腔呼应来看，甚为过瘾，那时杨延昭已是无力起身，佘太君上唤醒杨延昭，又是摇板“耳边厢又听得有人声音”，转头，挣扎起身，望向佘太君，摇板“抬头只见儿的老娘亲”，“老娘亲”三字稳稳登高，不是陡然而起，虽最终也是高耸入云，却是如经历了完美坡度之后的登顶如云，行腔中以腔带情，悲凉凄苦。

        此时，杜镇杰不再像前一场对家院一样，看一眼随即转头向别处，而是在哭头“娘啊” （哭头让人不免想起探母“见娘”一折的“娘啊”，对比来听，这里更短而惨）、拭泪后，一直盯住佘太君，眼神不再游离，一直唱完“娘亲所生我兄弟七个，到如今白发人反送了儿黑发人，儿的娘啊”，“黑发人”和“儿的娘啊”一气呵成。整段似中间“儿的”二字稍稍有滞，到“好不伤情”时眼神离开佘太君，凄婉流畅。这时，坐在台下，若没玩手机一路用心听过来这几句摇板，是鼻头发酸又忍不住开心的叫好鼓掌的。

        戏剧现场的魅力就在于这样不停的在入戏和抽离中穿梭了，时时入戏与人物同悲喜，又时时抽离出来，感慨演员技艺高低，高则叫好鼓掌，低则心中暗骂，非时常进剧场者，实在无法体会个中乐趣。

        说回杜镇杰和《洪洋洞》，与母亲诀别后，杨延昭挣扎起身，又是摇板“我面前站定了许多鬼魂”，最后两句处理得妙，见到令公鬼魂后，下跪，再起身，摇到“老爹爹啊——黄泉路”，先吐血，马上接唱“等——”，十分别致，流畅动听，之后三吐，试图甩髯口，也只能无力空甩，再吐血，微侧身，转头，缓缓、缓缓抬头。

        杜镇杰此时的处理是眼睛微瞪，定住几秒，犹如杨延昭回光一照，然后摇出最后一句“无常到万事休去见先人”，“人”字腔渐行渐弱，眼神黯然，扭身向后。整出戏结束。

        摇板考验演员，对整出戏而言穿起了剧情、穿起大段唱腔，更重要的，穿起了人物情感，比起大段唱腔，唱好了竟然能更动人。

        杜镇杰在这出戏中的眼神与《珠帘寨》、《击鼓骂曹》截然不同，看得出来在用眼神配合人物，杨延昭初上场穿蓝帔时目光收拢、集中，换了古铜褶子和腰包后，弱化了眼神，特别是探病一场，更加暗淡。但亦有几处，配合剧情，眼神前后变化突出，比如知孟良焦赞均死，杨延昭抓住程宣问“你待怎讲”，眼神颇为急切；后见到佘太君，眼神明显一亮，最后见到杨令公鬼魂时，也是眼神一变。这就是坐在茶桌一排的好处了，看得过瘾。

        如今看场过瘾的戏不容易，记录下感想，同感者握个手，不同意者各自欢愉。当晚头一出《击鼓骂曹》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择日再记。（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