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曲有情 与古为新
——大京新戏《公仪休》首演观感
1.从公仪休到《公仪休》
公仪休,春秋末期鲁国廉洁自律的国相也。《史记》有记载：“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弟为鲁相。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其“经典案例”即著名的嗜鱼而不受人鱼。
要说这个鱼在当时的意义可非同一般。鱼是兴周（朝）祥瑞之一。相传孔子因为鲁昭公以鲤鱼为贺礼而给儿子取名为鲤，字伯鱼。孟老夫子著名的《鱼我所欲也》将鱼和熊掌并置，足见其地位了。
只是一个清廉的好官还不足成戏。《声律启蒙》里有公仪休“出妻为种后园葵”的典故，《史记》文字里继续往下也有这样的记述：“（休）食茹而美，拔其园葵而弃之。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也就是说，还是这个公仪休，竟然为了夫人在自己家里种菜织布就把她给休了。
就这么几句记载两个典，成了大连京剧院的新戏《公仪休》。在宏济首演舞台上，我们看到这部作品以食鱼、拒鱼为线，以休妻为冲突高点，总体而言，剧短小而多精巧构思，戏新编却是唱腔曼妙，一派仿古的样貌里却透着鲜活的现代气韵。虽说是落地首演，却是一气呵成，台上台下始终气氛舒坦，这在当今戏曲新编里头，大概也跟公仪休在彼时官场里出现的几率差不多了。
2．从剧本到剧场
四年前看完《公仪休》剧本，直觉无论遣词造句还是节奏铺排，都够得上精雅巧思，但就是这样重内在情感而非情节冲突、重行当场面而非外在包装的传统笔法，从好本到好戏，在如今的戏曲内外环境下，委实太难。
换言之，一些常见的新戏虽不足道，好歹还有磅礴的舞美和茫茫的人海而足以让看热闹的不至于空手而归。因此，《公仪休》从剧本定稿之日起就注定是“不成功即成仁”。
幸运的是这个戏搭出了一个重磅团队：王平先生导演、续正泰先生负责唱腔设计，音乐打击乐设计则是李凤阁先生，由凌珂主演公仪休，杨赤为总策划。这个阵容跟很多新编戏的标配“豪华阵容”不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业内的行家里手。
《公仪休》首演很清晰传递出了自己的创作意图：五折戏每一折都是奔着能成为独立的折子戏而精细铺排；新编戏较为薄弱的曲唱则成为了本剧的亮点，不仅好听的曲子很多，而且公仪休夫妇俩各有一支“金曲”令人听后特别难忘：公仪休的《立西风闻雁唳我心悔怅》以及公仪休妻的《君难托》，都是出现在休妻之后极佳地呈现了主人公彼时内心的情感，成为全剧的华彩。
凌珂的公仪休尽管身居高位，但仍饱有书生气，又因心怀苍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显老相。杨鹏程饰演的妻子则不然，她温婉淑贤，张罗着一家老小家务事却依然保有着美丽的外貌。两位看起来又“搭”又反差鲜明，是作品成功的重要基础。
尽管以“休妻”为主要戏剧冲突，但这部作品却是标准的“轻喜剧”。演出途中，笑声掌声不断。尤记得当公仪休摇头晃脑唱“吾嗜鱼兮，一日不食，如三月兮。”，音乐突然停顿只余悠长念白时，直把观众肚里的馋虫都勾引出来了！
续先生曾经说过：“戏什么时候都要好听好看，再严肃的也得好听好看。”《公仪休》首演应该说做到了。
3．从“弃妇”到女神
2014年之前，恐怕连木鱼自己都想不到，一个几乎从没接触过戏曲的人会拿起笔给戏曲编剧。因缘际会，那年大师版《牡丹亭》在北京演出的同时，她动笔了这部《公仪休》。
在她的笔下，不仅把历史典故串联成戏剧逻辑而已。剧中的公仪休妻同样嗜鱼，却结婚多年始终谎称不爱吃鱼只为省给夫君；贵为国相夫人，却亲力亲为种菜织布只为补贴家用给夫君买鱼。这样的夫人，再不是历史掌故里拿来反衬人物事迹的“弃妇”，而是教人羡慕和称颂的“女神”了！
这部作品，如果说是宣教清廉，未免简单了。剧中，尤其是公仪休休妻的矛盾冲突其实有两条线：一条是治国理念，一条是家庭伦理。浓缩在相国和他的小家庭里，就构成了冲突的本源。
公仪休休妻其实也是两个情绪阶段：第一个休妻说出口，是作为丈夫的情绪，夫妻的口角，相互埋冤和委屈，冲动而至。而紧接着将气话化为行动，则是三分面子七分理念。《史记》里是这么记载的：“（休）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意思是说，秉持“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信念的公仪休，认为夫人在自家织布种菜是违背了其为官的底线，那么为了给天下人做榜样，休妻就是唯一的选择了。这里公仪休的“底线”实则是高线，已不只是“廉”而关乎为官之道了。
好在编剧的春秋笔法，用了传统的团圆结局，让那个把自己高高束缚在十字架上的公仪休回到了人间。貌似喜剧，却比那些单纯讲“廉”的作品多了几分耐品的深意：做官再高也是人，家国之间皆有道。而国相之道，又岂止于廉。
从首演看，休妻一段还显得过于“果决”。从言语到行动尚在一个情绪内，使得休妻的说服力还不大够。这方面值得今后多多琢磨。
4.从碰老戏到磨新戏
2011年创办元声京戏坊的凌珂素以痴迷老戏著称。2016年初与台湾本事剧团合作推出旨在推广京剧艺术的《碰老戏》。其拿梅花奖的也是一出仿古新戏《洛阳宫》。同样是好看好听的轻喜剧，在一众新戏里十分出挑。从碰老戏到磨新戏，似乎已是其艺术道路的主流向。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纤秾》云“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在这部《公仪休》里，让人欣喜地看到这部完全回到戏曲本原样貌的作品，在落地演出就能收到好看好听的效果，而因女性编剧的视角，又给作品增添了“守廉”“持家”之外的新蕴新意，而公仪休夫妇身上折射的人性光芒亦足以与作品本身一起流传下去，温暖后人。
当然，我们如今看到的传统作品无不是经历了岁月的打磨才形成如今的样态。《公仪休》首演前尽管已经无数次打磨，加上王平先生讲的“超水平发挥”，但仍有很多地方需要通过不断的演出实践来精进。比如：演出的时间长度、开场的口白效果、部分群演的调度及其必要性以及最后一出悬念的设计等。
在戏曲新编哀鸿遍野的当下，很多人习惯把新编戏和传统戏对立起来，习惯把主旋律和新编戏等同起来。可是，老百姓觉得好看好听的不就是主旋律吗？流传至今的传统戏不就是主旋律嘛！正是那些轻视戏曲创作规律、不能下苦功夫、走捷径捞现钞还要给自己敲锣打鼓的浮躁行径才污名化了“新编戏”和“主旋律”的名号啊！
有曲有情，与古为新，是《公仪休》的艺术追求，亦是留给戏曲创作的有益启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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