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秦良玉》原本是“四大名旦”尚小云先生的代表作。无论题材故事，还是艺术呈现，都体现了浓郁的尚氏艺术品貌。单就那非常夸张的扮相，以及流传下来的“奴好比木兰从戎志愿”【二黄】唱腔选段，便足以体现尚小云特有的审美特点和演唱风格。可惜，这部戏出于种种原因已经失传，无论是对“尚派”艺术，还是在京剧舞台上对秦良玉的人物塑造，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可喜的是，近期重庆市京剧院重新整理编写并把这出戏搬上舞台。其意义我认为是巨大的，不仅重新塑造了秦良玉的舞台形象，恢复了“尚派”的代表剧目，而且使主演周利以流派风貌和全新演绎激活并传承了“尚派”艺术，为薪火微弱的“尚派”继承，绽放出光艳的舞台魅力。

京剧《秦良玉》 周利 饰 秦良玉

        冷静思考，昔日的《秦良玉》失传不是没有原因的。我阅读了《京剧汇编》第23集刊载的尚氏旧本，发现确实存在不少艺术的局限，如故事散乱、冗赘，特别是后半部把人物矛盾变为男女的纠葛。尽管也有“斩锦袍”等很具秦良玉性格的剧烈戏剧动作，但整个戏若在今天演来不符合时下观众的审美，也不利于塑造一个丰满且具有历史价值、艺术完整的秦良玉形象。这次重庆市京剧院的演出文本，邀请了上海京剧院具有丰富京剧创作和整理改编经验的冯钢出任编剧，他既有编写《春秋二胥》的创作积累，又有《捉放曹》的改编功底，因此从剧本来说，不但京剧讲述方式纯粹精当，更重要的是讲述效果焕然一新，无疑为文本重写提供了极好的基础。

        新的文本将以往冗赘的情节凝练集中，紧紧围绕秦良玉丈夫殉国后，她奉敕为国平靖奢崇明义无反顾，但朝廷所遣太监邱成云竟然是害夫仇人，继续加害秦良玉这样一个主要矛盾，辅以邱成云利用杜大人继续为患，纵敌谋财，陷害良玉。这就使秦良玉深陷抗敌、复仇、辩诬、思夫、锄奸、报国等一连串紧张剧烈的戏剧情境中，对于展示人物内心与情感、过去与现实、愤懑与智慧、豪情与柔婉的生命历程、情感温度营造了绝好的空间。从以往京剧这一题材的讲故事、说奇女，变为呈现血肉丰满的一个奇女子。文本为体现十足的历史感、清晰的现实感，以及命运感、性格化鲜明的戏剧讲述、京剧表达、流派呈现提供了很好的基础。

        战争题材是最能发挥武戏的平台。《秦良玉》重新呈现的另一题材亮点，应该说是在旦角巾帼人物的塑造中，践行了“武戏文唱”于当下实践中的时代表达。“度”是最能体现编导演艺术拿捏的火候，这在《秦良玉》中同样体现得很鲜明。不因武而浅化人物，不因武而流于卖弄，不因武而弱化题材讲述的现实感，这三方面是我观戏深深所感所佩。我觉得，这出《秦良玉》注重武戏，但发力点极为精准，一是大环境下的战争特质营造充分，如许多秦良玉兵士的圆场和群体开打；二是战争中的英雄身手展示淋漓，如秦良玉破关攻城时的“大刀、双刀五股档”；三是表达命运的悲剧感、英雄气荡气回肠，如巡城的舞蹈动作，马鞭与脚底下的功力、儿子英勇悲壮的复仇和诀别。因此，在情节和情感中，武戏也就不是为武而武了，而是有了缘于人物的真实，升华人物的力道。因此，《秦良玉》中武戏的体现很值得研究和弘扬。

        周利作为“尚派”传人一直是很出色的，可惜挖掘的尚派剧目还较少，这次在《秦良玉》中的出演，无论个人魅力还是创造精神都可谓一次令人惊艳的全新飞跃！

        一是她能够把人物情感的完整度和表达方式的精彩度进行有机结合。可以看出，她在导演的启发下对于秦良玉的戏剧动作根据和走向有着清晰的梳理，并能相互对应找到和设计舞台表现手段。在表达上，周利同样有着比较精心和精准的设计，如头次的【西皮】唱腔【导板】出场，以及随之土家族兵士的圆场渲染，之后【流水】唱腔的干练决绝，以及运用“垛句”产生的豪迈气势，直至“慷慨出征在当前”末句的必胜力度，随之紧接“酒来！”的念白豪气干云，都有令人“醒脾”的先声夺人。能够感到，这些艺术安排固然是整体的构架，但周利很会利用这些手段，填充进的情感与人物气质的表达目标结合得贴切饱满。

        二是她善于在剧烈冲突中做到情势“紧”的营造与表演手段“准”的表达。戏无情不感人、无技不动人，没有危机的紧张不吸引人；许多名剧的成功在此，许多新创剧目的失败同样在此！在《秦良玉》中，周利处理戏剧危机有几处给我印象颇深：如张彤来见，她转身，听其言流露出的思考判断，体现出周利表演的目的性与内心活动完整贯穿，这是一个成熟演员的品貌；中军帐议事，见到朝廷所遣竟然是仇人邱成云的怒火难耐，继而压下“怒火狂焰”的隐忍，周利把人物咽下仇恨的艰难、大义，通过唱与表演中的情感升腾和暂平息的内心梳理过程，刻画得非常细腻却震撼人心；特别是那段狱中夫妻相见，周利能够在表演上综合设计，具象表达、深刻体会剧本和导演在此设置的秦良玉将“家仇”按下，着眼于国家“大义”的关键转变。她充分通过唱腔力度由强转柔缓，再变静思的心理过程的音乐化展示，更利用蹉步、转身、背手、搅水袖、甩水袖等技术手段，表现艰难思考定夺，形象化地体现出秦良玉的思考过程和心理空间。最后以力度分明的收抓水袖，表现人物决断后的结果。整个表演一气呵成，更重要的是非常好地在情节空间中填充起京剧表演的技术看点，自然顺畅，相得益彰。

        三是她做到把传承的流派特色与自身的演唱特点有机结合。“尚派”俏丽挺拔，以力度取胜，表演更是融入许多“杨派”武生的节律风范和艺术手段，那种飒爽英姿非比寻常，自成一格。作为流派传人，固然要摹取前人形神，这是前提。但每个人的艺术条件不同，又怎能做到一模一样？因此像而重在传神，似而体现气质，唱紧紧把握风格，技力求完整胜任，我觉得是后辈传承流派的一个重要遵循。从这点上看，周利在《秦良玉》中做得不错。文武都能拿起来，这不但是题材与人物的需要，也是“尚派”传统。在唱上，周利的条件能胜任，但她毕竟是女演员，又是在今天的审美条件下，完全体现“尚派”风范不走样，恐怕并非正途。因此，在这方面周利在“劲头儿”和唱腔的气势上追求体现“尚派”的神，而相对减弱了棱角转折的硬朗与力度的穿透力，腾出空间营造细腻的灵巧，我个人觉得是恰当的。其中的“待发兵”情节中，她“奴好比”的【二黄】唱腔，虽是哀怨为主，但力度却很追摹“尚派”本色；“巡城”的【高拨子】应该是尚小云以往没有唱过的板式（也许我见识有限），但这段唱辅以行路的表演，应该说衍生出了“尚派”的新发展。总之，在《秦良玉》中，“尚派”是标识，但周利的人物塑造和舞台展示才是终极的看点，人物塑造更是最高的目标！这种体现与追求是高明的、智慧的。当然，这也是因为尚小云先生的《秦良玉》没有留下完整面貌，观众对其流派风格不如《昭君出塞》《失子惊疯》等那样耳熟能详。此外，武戏在周利身上似乎不存在什么问题，特别是在沈斌导演的把控下，最可贵的是周利在“度”上拿捏恰当，并未一味而武，没有把秦良玉演小了、演野了。

        应该说，《秦良玉》是当下一出推陈出新很成功的剧目。它做到了题材立意出新，艺术传承有效，演员呈现精彩，流派特色浓郁。尽管在角色张彤的定位和一些细节上还可完善打磨，但现在看，说《秦良玉》一出戏救活并演活了一个流派的经典剧目，使优秀流派传承者在传承发展中更深刻理解了流派，并创造性地发扬了流派，特别是展现了当代中青年名家的艺术实力，应该是不为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