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姬传：梅兰芳创造的喜剧《凤还巢》

梅兰芳《凤还巢》

        京剧以擅长表演历史题材著称，如全部连台三国戏，以及以伍子胥为中心人物的《鼎峙春秋》，其中悲剧比重较重，喜剧较少。有一些讽刺滑稽，以小三（小生、小旦、小丑）应工的玩笑戏，都带有喜剧色彩，例如《一匹布》《荷珠配》等都是喜剧，而闺门旦应工的喜剧不多。

        梅兰芳先生编演的《凤还巢》数十年来一向为观众喜闻乐见、津津乐道，这出戏的结构是喜剧，出场人物并没有令人十分痛恨的反面人物，特别是朱千岁的处理最有喜剧性。剧本描写一个封建社会里纨绔子弟的典型形象，他从出场到终场，始终是炫耀自己有财有势、自作聪明（萧长华先生演得最深刻），冒名顶替，结果弄巧成拙，受骗上当。例如路遇穆居易，送银赠马是炫耀他有钱；穆居易下场后，朱千岁独白：“真是个书呆子。那位程小姐我是亲眼瞧见过的，长得如花似玉，他怎么倒要避婚逃走呢？嗯！这也是他无福承受也是有之……等到四月初二日那天，假冒穆居易意的名字前去娶亲，将程小姐娶过我家来……嗯！主意已定，小子们，带路回府。”

        这一段独白可以看出，朱千岁赠送银马时并没有别的用意，但忽然异想天开的打算冒名顶替娶程雪娥。“丑洞房”傧相的念白：“两家成婚配，夫唱要妇随。洞房花烛夜，才知谁是谁。”以及十三场，朱千岁上场念对：“冒名娶得程家女，谁知也是冒名人。”末场朱千岁指着程雪娥说：“那天我看见的是她。”程雪雁指着穆居易说：“那天晚上我看见的可是他呀。”这些都是构成喜剧的警句。还有“俊洞房”穆居易（姜妙香）、程普（王少亭）、周公公（刘连荣）、洪功（李春林）互相问答，来回传话，波澜迭起、妙趣横生。

        剧本写得非常成功，它采用了对口相声卸包袱的手法，紧紧抓住观众。我看有百十次，从无“起堂”“抽签”的现象，可见好戏是百看不厌、光景常新的。梅先生创造的程雪娥既保持了旧社会里大家闺秀的典型，又突出了他敢与恶势力斗争的机智性格，同时完成了喜剧的角色任务。

        一九五八年，京剧演员邹慧兰看过梅先生演《凤还巢》的第三天，到护国寺街向梅先生学习程雪娥的表演，现在她把那次的讲话记录整理出来。邹慧兰对梅先生说：“我从一九三一年起就在上海看您的这出戏，当时的表演场子和现在有不少精简修改的痕迹，最早还有开打，请您谈一谈各方面的情况。”

        梅先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沉思了一会儿，就把出演这个戏的情况告诉我。他说：“那是我赴美演出前排的一个戏。一九二八年春，旧历闰二月，承华社首演于中和园。那时的角色搭配是：姜六爷（妙香）的穆居易、凤二爷（王凤卿）的程浦、李七先生（寿山）的刘鲁七、萧老（长华）的朱千岁、慈先生（瑞泉）的丑小姐、尚老将（尚和玉）的洪功、侯先生（嘉瑞）的周公公。开打场面是为尚老将而设，场子相当火爆。以后尚老将离开承华社，这个角色由李八爷（春林）接榜，就减少开打，解放后根本取消了武打场子。这出戏从出演到如今至少精简了半个小时以上，戏总是越唱越短，最后就定型了。后期的修改是我和姬老、源来两位商量的。”

        “您演程雪娥，既保持了闺门旦的身份，又那么活泼可爱，您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我当年演过《风筝误》，剧情与此相仿，而且同台的人都是好老，他们给我说戏，告诉我许多窍门。在同台演出时，随时指点使我得益非浅，程雪娥就是在这种基础上创造出来的。”

        我紧跟着问：“我演《凤还巢》“偷觑”一场，总觉得不合适，您给我说说吧。”

        “你走一遍给我看看，不对的地方我给你改。”梅先生口内念锣经，我做了三次偷觑的身段、表情。他说：“身段、部位、眼神都大致不差，但不够深。要琢磨程雪娥的心理。这是他的终身大事，必须在看的时候层次分明，每一句念白都表达他的内心活动。”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做三次偷觑给我看。梅先生说：“程雪娥出场念对：‘堂前尊父命，屏后看才郎。’情景已经规定，你心中要有一座假设的屏风。第一次偷觑眼神‘虚’，要很随便的一瞟，表现大家闺秀温慧贤良的性格。第二次偷觑的时间要较头一次稍长一些，因为第一眼留下了好的印象，第二回就过细的看了，所以，看的时候眼神‘实’，看后赞美：‘哎呀呀！我爹爹的眼力果然不差。’第三次要看，又怕被别人瞧见，她沉吟犹豫还是想看。末一次，急剧回身而迅速地偷觑，反映人物心跳脸红，看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哎呀呀，好一个美貌的书生。’用羞涩的眼神、含情的微笑，以袖挡嘴，快步而下。至于偷觑时的手势、动作，不拘一格，用折袖、反袖、扯袖、拉丝线穗子等都可以。”

        梅先生郑重地说：“你刚才问我闺门旦为主的喜剧创造，这场戏的表演就是构成喜剧的要素。”接着又说：“‘偷觑’一场戏虽是一个高潮，但其他场子也很重要。要在忽悲忽喜、复杂而多变的环境中，使感情衔接步步深入，才能把戏演好。例如送雪雁上轿时，要表达她的内心痛苦，又不能过于露骨，这在旧社会家长制是无法抗拒的。老旦下场时念：‘老爷呀老爷，女儿之事看是由你还是由我，哈哈，可趁了我的心愿了。’这句不作为‘背供’，是让雪娥听见以泄她的私愤。下面程雪娥的一段独白，要用低沉的情绪来念：‘……爹爹不在家中，无人替我做主。思想起来，哎，好不烦闷人也！’我在这里，安了四句“南梆子”唱腔来诉说她的抑郁苦闷。我与徐大爷（兰沅）、王大少（少卿）共同反复推敲设计，我认为是符合程雪娥当时的心情的。”

        梅先生一口气说了两个钟头，我怕他累着，又给他倒了杯茶，请他歇息。他喝了口茶，抽了支烟卷，接着又说：“下面丫鬟“三报”有警句，也是经过大家多次修改才定稿的。这时，梅先生从沙发里站起来，连念带比划。“‘……那日朱千岁前来拜寿，也曾见过一次，那相貌长得十分丑陋，与我姐姐么，真可以称得上是一对女貌郎才。有那边冒名前来迎娶，就有这边顶替前去出嫁，怎么这样的凑巧啊？大娘呀大娘，如今你是枉用心机了。’这段念白吐出她胸中不平之气，这里面部表情和手势都要紧密配合，与老旦下场时的念白成为鲜明对比。我念到这里感到十分痛快。”

        “第三报，听到穆郎不辞而别，又由欢喜转为忧虑，但与前面的悲观、绝望情绪不同，所以只唱几句散板就进场了。”

【1929年高亭公司唱片】

[西皮原板]

        我说：“您在和老旦对唱的‘本应当随母亲’的原板转流水当年灌过唱片，几乎人人都会唱这一段，听了十分非常舒服。”梅先生说：“这段唱腔是程雪娥正面与大娘反抗，必须用原板流水，要唱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才能制造气氛。”

        说到这里，大师傅喊开饭，我就跟了梅先生走进东厢房饭厅，才结束了这次教学。

        上面梅先生素身示范说戏，邹慧兰女士的记录是极为宝贵的资料，现在发表出来，可供专业和爱好京剧的人士参考。

        《许姬传艺坛漫录》中华书局1994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