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我专门从北京跑到天津听了一场京戏。我喜欢大轴的主演凌珂,更因为这场戏是原生态:在茶园子里唱,而且是不插电。
京剧在19世纪形成,本是下里巴人的艺术。一直到京剧十分繁荣的上个世纪早中期,虽然已有录音设备,但也很少有扩音设备,演员全凭一副肉嗓子唱戏。这就是京剧的原生态。
在这样的原生状态下,京剧大师辈出。在几百上千人的场子中,不用扩音设备,最后排的人也能把你唱的听得真真切切。这需要技艺。西洋歌剧所追求的也正是这种纯粹人声的演唱艺术。当然,中国戏曲除了唱,还讲究做、打。一个演员,如果能够再练出一身好功夫,比如李少春先生,所谓文武昆乱不挡,那就更吃香。
后来,戏曲演出逐渐使用扩音设备,尤其过去十几年,更是大量使用“麦克风”和混音设备,这对戏曲艺术产生了非常巨大的负面影响。使用这种设备之后,演员音量是大是小,根本就没有区别了,音色上的毛病同样可以被技术遮蔽。甚至于,演员反而不能以自然的音量演唱。结果是灾难性的:戏曲演员的嗓音一代不如一代。
行内的这种败坏趋势,与它生存的社会文化趋势,正好错位。经历了上世纪90年代的低谷之后,过去十年中,戏曲似乎呈现出某种复兴的迹象。白先勇以一人之力,竟然可以推动几乎濒临灭绝的昆曲,变成小资们竞相谈论的热门话题。依笔者观察,京剧剧场的观众中也不乏青年人。
这应当是整个中国文化复苏的组成部分,是与国学热、孔子热、儒家热等同步的。这背后体现了某种文化信心的恢复。而这对于当代中国较为健全的文化、社会秩序之构建,具有非常重要意义。虽然从功能角度看,戏曲只是一种娱乐形态,但娱乐本身乃是镶嵌于文化、文明的脉络中的。戏曲具有悠久的历史,在中国人完整的生活形态中,自然应当包括具有文化连续性的娱乐形态和节目。
事实上,大众娱乐处于人类学家所说的“小传统”中,其惰性本来就高于大传统,比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的变化更为缓慢。在欧美的大众娱乐中,总是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传统的影子。大国之中,大概只有中国是个例外。百年前,知识分子开始从事彻底反传统的事业,接受过这一教育的人们相信,本土固有的娱乐是粗鄙、落后的。今天,不少知识分子还在传播这种看法。这才是传统娱乐比如戏曲,在20世纪中期以后持续衰落的根本原因。
不过,过去十年间,反传统主义开始退潮,一部分人开始对中国文化有了自信心。一旦人们的心态改变,戏曲也就不是那么粗鄙、落后了。不少人,包括青年也开始欣赏传统的娱乐。
不幸的是,传统娱乐比如戏曲的技艺,却基本上断裂了。在反传统主义甚嚣尘上的时候,成长于传统中的老人还在,传统就寄存于他们身上而未死,尽管不被重视。而当人们开始温情对待传统的时候,这些老前辈却纷纷凋零。很多人文、艺术领域其实都存在这样的问题。比如,当具有文化自觉的思想界意识到经学对于中国思想重建之重要意义的时候,那些曾与经学有过直接接触的老人,却差不多已经离世。
这个时候,惟有依赖从业者的文化自觉,才有可能于不绝如线之处,接续传统。郭德纲就具有这样的文化自觉,他将相声从伪相声中拯救出来。他的拯救策略很简单:回到相声的原生态。凌珂的做法与他类似,回到京剧的原生态。原生态不是刻意地反潮流,而是回到戏曲本身。原生态的口号所表现的对本门艺术的内在性质的自觉,对于自己的文化使命的自觉。
而当天演出的现场气氛证明,这种回到原生态的做法,是观众认可的。京剧之所以曾经具有广泛的影响,一定是因为它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契合人们的心灵的某种需要,而这样的魅力是永恒的,哪怕是社会的变迁。回到原生态,也就是让京剧自身所具有的那些永恒而独特的魅力,在这个已经有点过分繁杂的世界中,完整地呈现出来。这样的京剧也就具有了存在的价值,因为它创造着其他艺术、娱乐所不能创造的,契合于中国之情感、心智的美。由此,它也就可以构成现代中国人的生活之有机部分——— 这当然并不排斥人们接受其他生活。在保持连续性基础上的开放,这恐怕才是构造中国人美好生活的健全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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